吉丫:“西弟小漾也不理会,想:反正自己都是要死的人了,她要怎么说就让她说。只是她偶尔心里也会难过,也会想山&平原之家是为他和谁修建的呢?等她死后,人们是否还会记得她呢?不过更让她难过的还是她的妹妹。她会想:‘小蝉,我死后,你可怎么办啊?’因为她知道,父母是不会关心她的,她的三妹小翼不就死了么?
“她和小蝉一起存钱,这是在很多年前就在做的一件事,目的就是为了能给小蝉买一件新衣。‘一条连衣裙!’她很兴奋地给小蝉描述。为了这个美好的愿望,她们不再花一分零用钱,每次都把父亲许诺给她们买烟剩下买糖吃的零钱省下,兴致勃勃地存放在一个小匣子里,然后每过一段时间数一数,看距她们所要的数目还差多少。可是总有意外的情况发生。比如沈惠娘要去打一担稻米或买一包盐,找遍了家里的角角落落也找不到两三角钱的时候,她就把家里的书柜翻得震天地响,不停地诅咒她这叫过的什么生活。因为钱总是不停地被沈惠娘拿走,而沈惠娘永远都不会想到有钱的时候还她们,西弟小漾和小蝉有时都失去了攒下去的信心。可是西弟小漾不能食言,她不能让小蝉的希望破灭,那样会比她自己的希望破灭更让她痛心。于是她再次安慰小蝉说:‘我们重新开始,好吗?总有一天会攒足那么多的。’
“可是自从西弟小漾得了疾病,以为自己要死,又昏倒在厕所以后,她觉得自己不能再等下去了。她希望能降低目标,趁她还活着的时候帮小蝉实现这个心愿。她对小蝉说:‘我们现在的钱还不够买一条连衣裙,我们可不可以先买一件裙衣?’
“小蝉很高兴,因为照这样下去,她也不知道要等到哪一天,还不如先买一件裙衣。她的愿望其实很简单,她只是想要一件自己的衣裳。她对西弟小漾说:‘玉容穿的那件裙衣就很漂亮。白色,有豌豆那样大的黄色的点,前面还有一个小荷包。’她没有说她已经羡慕很长时间了。
“‘好,你去拿我们的存钱匣。’
“小蝉从床底下把她们的存钱匣拿出来。她们数了数,有三元四角两分。
“‘也许够,明天我就去集市。’
“小蝉有些不满地说:‘如果不是母亲把我们的钱拿走,我们现在肯定已经有了很多钱。’
“西弟小漾想着:‘是啊,为什么我们要做一件事会这么难呢?’
“第二天中午放学,西弟小漾没有回家吃午饭就从学校里去了,因为她还得要赶回来上下午的课。她独自一个人来到水塘镇的集市上。太阳很大,街道上人很多,少有人身上是闲着的,或挑着什么或背着什么或抱着什么,人来人往,相互拥挤着。她走到街道外边比较稀疏的地方,看小摊贩们临时搭挂在绳上的新衣裳。
“一个小摊贩问她:‘小女崽,自己来买衣裳吗?看看,这些你都可以穿。’
“她随便指了其中的一件问:‘这样一件衣服要多少钱?’
“那人说:‘十块。不收你高。’
“她怯生生地走开。后来她又问了一家,一件她比较喜欢的,那人说最低要六块。她没有那么多钱,要走,那人问她:‘你到底给多少钱,要还个价啊,否则我这一天的生意都不好做了。’
“她只好说:‘三块,卖不卖?’
“那人撇了撇嘴,叫她赶紧走开,说不要影响她做生意,三块钱想买新衣,买块布都不够。她心里想是买不成了,可是怎样回去面对小蝉呢?她感到又累又渴,而且说不出的虚弱,太阳在她头顶明晃晃地照着,简直使她晕眩。正当她想要回去的时候,另一个妇人喊住了她,对她说:‘小女崽,到我这里来看看。’
“她用怀疑的眼光看了一下她。是的,是在叫她。她走了过去。那妇人问:‘是给你自己买衣裳吗?’
“她告诉她不是:‘是给我妹妹。’
“‘原来是个无父无母的孤儿,看可怜的。你妹妹有多大了?’
“‘五岁。’
“‘那就这件吧,三块钱,赔本卖给你。’
“她拿出一件洁白的有嫩绿色花点的小裙衣。西弟小漾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真漂亮啊,比玉容穿的那件黄色的还要漂亮。
“‘是真的吗?’
“‘是真的。看在你自己都舍不得买,给你妹妹买的分上,就便宜卖给你了。你看,漂亮吗?’
“她使劲地点了点头,把钱掏出来全给她,说:‘我有三块四角钱,全给你了。’
“妇人没想到她还能多拿出四角钱,更高兴。
“她走出集市没多远就开始晕眩起来。好几次她在旁边的草地上坐下或是躺下休息,俨然一个病得不轻的人,可是越躺下去休息她就越想睡过去不醒。她强支撑着歇息了好几次才终于到家,没有再去学校。她想这次自己是死定了,可是不管怎样她都要死在家里,死在她自己的那张床上。
“看到她疲惫地到家,沈惠娘骂了一句:‘本事大了,能自己赶集买东西了!买的衣裳呢?三块钱能买出什么样的衣裳?’
“她把衣服从书包里拿出来,苍白汗湿的脸上露出些微笑容,说:‘很漂亮,一个大妈便宜卖给我的。给小蝉穿上吧,我要去睡了。’
“她摸到里面床上,很快倒了下去,并且就像是到了另外一个世界。她听到小蝉迫不及待想要穿上新衣的叫声以及发现衣服太小后母亲的骂声。但她已经尽力了,这不是她所能改变的。
“沈惠娘叫小蝉把衣服脱下,找来针线剪刀,坐在门边拆,想要把它放大。但她不小心把衣服撕烂了一块,这样一来,不仅不能放大,撕烂的地方都不知道怎么缝合。她忽然异常恼火,几大步跨进厨房,把它投进了火坑,说:‘买的什么好衣裳,小成这样!’
“西弟小漾能听见小蝉的哭声:‘本来是可以穿的,小就小点儿,为什么要把它拆成这个样,为什么要把它烧了啊?’
“她想醒过来,想挣扎着起来,想安慰妹妹几句,但是不行。她终于什么都顾不得了,放任自己死了过去。
“小蝉悄悄哭着摸索到她的床边,爬上去挨在她的身边睡下,她不知道;小蝉大声地呼喊着:‘姐姐,你不要死啊!姐姐,你不要死啊!你死了,我以后可怎么办啊?’她也不知道。
“她的灵魂随着她的心飞呀飞,万里江山居然找不到落脚的地点。她有时觉得自己就像是站在一个突兀的悬崖边,到处找、看,想知道自己是在何处,要飞向何方;有一次她飞过一个湖面,可是湖面很宽,她飞到中间,却停下来,飞不过去了。因为害怕自己落下去,永无止境,她发出了一声痛彻心扉的喊叫。这时一个老人过来拉着她飞了过去。她来到一个草地上,好像是在芍药园,看到许多小女孩在做游戏,其中一个竟是那么熟悉。她再看,竟然是她的三妹小翼,她正穿着她给小蝉买的衣裳,非常漂亮。她心里说:‘怪不得小蝉穿起来小,原来这是我给小翼买的衣裳。’
“她高兴地喊了一声,可是小翼只是看了她一眼,并不答应。一会儿,老奶奶来了,笑眯了眼嗔怪地对小翼说:‘疯丫头,玩野了,还不跟我回去?’‘回去——’小翼答道,然后拉了老人的手,往芍药园后树木和竹林、高墙掩盖下的一处房子。
“西弟小漾想:‘这不是我的菜地吗?怎么会变成了一所房子?’
“‘本来这就是我的家。’老人回答,‘因为你经常到这里来看我,我现在替你照顾你的三妹。回去吧,她在这里和我过得很好。’
“‘我不是要死了吗?我还能回到哪儿去呢?’西弟小漾问。
“‘谁说你要死了?’老奶奶严肃地责备,拿出一根拐棍在她面前的土地上敲打,逼着她往后退,不准进她的门。
“站在门边的小翼咯咯咯大笑起来,说:‘西弟小漾,你快回吧。要不曾祖母就要打你啦——’
“西弟小漾醒来时,看到和她父亲同龄的数学老师兼校长坐在她的旁边。他笑了笑,说:‘醒了!’西弟小漾再往旁边看,发现自己竟然是在洁白的医院里,手上正扎着管子输液。
“‘老师,你怎么会在这里?’
“‘星期四的下午,你不是没有去上学吗?所以我就到你的家里去了,正好遇上你昏迷不醒,你的二妹大哭,所以就和你的母亲把你送来了。你知道你都昏迷了多长时间吗?’
“‘多长时间?’
“‘今天是星期六的上午,你自己算算。’
“‘我还以为我死了呢。’
“‘是啊,是和死了一回差不多。你的父亲刚走。我也是今天早上才来,一会儿你的母亲来了我就回去。能告诉我,是怎么回事吗?’
“西弟小漾沉默了一会儿,她不是不想说,而是她不知道该怎么说。
“‘我病了,’她终于说,‘我屙血,屙了很长时间。我不敢告诉我的母亲,而且就算是告诉了她,她也不会关心我,只会是骂。’
“‘为什么是这样的想法?’
“‘我的三妹死了,也是病死的。’她的眼圈红了,哽咽着,‘我是亲眼看着她死的。我想救她,但是我救不了,我很难过。我好不容易和妹妹攒钱给她买了一件裙衣,可是因为小了,母亲一气之下把它烧了。我想做的很多事情都做不了,想实现的很多愿望都没办法实现……’
“老师看她哭得厉害,才知道她的心里确实隐藏得太多,承受了太多。
“‘现在,我们先来说说你的病。你是什么时候开始屙血的,屙了多长时间?’
“西弟小漾告诉了他,他点点头,把医生喊来,恰好这时沈惠娘也来了,医生便向她说明了病因。谁知沈惠娘听了不但不高兴,还对着医生和老师好一顿数落西弟小漾:‘你个小蹄子的,你厉害,你狠,才是几角钱就能治好的病,你却拖了这么长时间!你不敢告诉我,怕我骂你,那你现在是不是也不打算让我替开医药费钱?’又说:‘你知道你这几天我为你花了多少钱吗?六十好几啊!这六十好几是那么容易攒的吗?你和小蝉攒钱买裙衣攒了那么长时间也只是攒了三块多钱,六十好几可以买多少件裙衣!’
“医生和老师看她那激动的样子,只得劝她说:‘没事了,人好就行。’
“然而西弟小漾却哭了,心说:‘如果我死了,你是不是更节约一点?’她认定沈惠娘就是愿意看着她死也不愿意为她花钱的。这也更增强了她长大以后出去的决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