欧阳建辉:“西弟小漾十一二岁的时候,我发现了一件事情,她悄悄地爱上了土地,爱上了到土地的某个角落悄悄地侍弄土地。我第一次发现她,是在一个干旱的秋季,她提着一个水罐,到狮子山给她那些可怜的小白菜浇水。把小白菜种在山岩间贫瘠的成自然颗粒的土地,怎么可能长得好呢?没有养分,她只有天天给它浇水。这样做不行后,她又悄悄到芍药园的深处,破落的高墙背后,收拾出了一块菜地,种上了葱蒜和空心菜。
“她每天黄昏都去看它,不管这一天有多么忙。为了掩盖自己是去看菜地的事实或不让人发现她有一块菜地,她总要挎一个篮子,装作是临黑之前再去找一把猪菜;而回来时,总有一篮子猪菜。那时候,我常常觉得她是不可思议的。小时候,我们男孩子都喜欢到外面去占一块土地、沟渠和溪流,做地和田,做养鱼的塘。这于大人们来说,很正常,因为男孩们长大都是要成家立业的,有这种领地意识很重要。可是,如果一个女孩子也这样做,就很不正常了。因为女孩子长大了都是要嫁人的,都是要有自己依附的男人的,她们不需要有过多自己的思想。有一天,我因为看到她在菜地里哭,便明白了,她是因为在人与人之间找不到关怀,才把精神寄托在自己的菜地上。”
吉丫:“临过年时,沈惠娘买回来一块蓝格子的布,说是要给她做一条时下女孩们正穿的小喇叭裤。尽管她不大相信母亲说的话,但她还是产生过一丝希冀:‘也许她这回说的是真的。我为什么会不再相信她说的话呢?’
“因为自西弟小漾七岁以来,她就没做过一件西弟小漾喜欢的衣裳,也没有买过一双是西弟小漾希望的鞋。她给西弟小漾做的衣服总是又大又长,而且一律是那种成人所穿衣服的布料、颜色,耐磨耐穿禁脏,思虑着她穿了还能给她的妹妹们穿。鞋,总是解放鞋。她是多么希望自己能有一双小巧玲珑的白网鞋和秀气的小布鞋。有几次沈惠娘终于想好了说要给她买一双白网鞋,但回来时拿给她看的还是一双很大的解放鞋。
“西弟小漾对她不抱希望,就像她的二妹小蝉从未奢求过能有一件自己的衣裳。不过那天她说要给她做一条小喇叭裤的话,她还是相信了,因为那么大的蓝花格子,不是做小女孩穿的小喇叭裤的话,怎么可能好看呢?于是她期待着,头一次问了做衣服的裁缝:‘我的裤子什么时候可以好?’
“‘你的裤子?’裁缝问,‘我不记得有你的一条裤子,难道我忘记了吗?’
“西弟小漾想她肯定是忘记了,于是回去提醒她的母亲。沈惠娘说,就要快了。果然第二天她就去把裤子拿了回来,喊西弟小漾过去试一试。但是就在西弟小漾打开裤子试的时候,她的眼泪不由自主滚滚而下。因为这根本就不是小女孩穿的裤子,而是像沈惠娘那样女人穿的很大的妇女裤。她不明白母亲既然是做给她自己,为什么还要喊她试。西弟小漾强迫自己穿了进去:因为知道如果她不试的话,母亲一定会恼羞成怒地大骂。她一句话没说,把裤子试了,脱下还给沈惠娘,但人却抽泣得厉害。那时,她是多么希望沈惠娘能够不管她,让她痛痛快快地哭一场啊。但沈惠娘一看这情形,马上骂了起来:‘这有什么不好吗?这样你也可以穿,我出门的时候也可以穿!’
“‘可既然如此,你就不应该说是做给我的,你就不应该哄我说要做我喜欢的小喇叭裤,难道你做你的裤子我会反对吗?’她在心里辩解着,因为根本不敢把这样的话说出来。可越是被压抑着,她便越哭得厉害,一身都在颤抖,胸膛里憋得几乎连气都换不过来。
“果然,沈惠娘恼羞成怒了,她差不多是大叫起来骂:‘要穿好看的衣服是不是,穿上了好看的衣服好去勾引野老公,是不是!……’
“她企图用这样强势的语句压制住她,不允许她哭。可她哪里知道,一个人一旦感情的洪水决堤而下,一时半会儿是控制不住的。所以西弟小漾只在心里哀求着:‘请不要用这样的话骂我好不好?我再也不要你给我做衣服穿了,我什么都不要,我也不怪你,我只求你能让我哭一哭好不好?哭过了后,我自己会好的。不是我自己想哭,是因为我停不下来。如果你非得要我马上停下来,莫如让我去死好了……’因为必须要哭,一定要哭,她提了个篮子往芍药园跑去。她在她的菜地边不知哭了多长时间,总算平息。”
欧阳建辉:“她没有穿那条新裤——从今后她都不会再想到穿新衣服,她的那颗爱美的想要穿自己合身衣服的心已经死了。她宁愿自己死,也不愿意再受母亲‘穿好看了好去勾引野老公’这样话的伤害。
“沈惠娘见她一直都不穿,有一天早上自己穿了出去。哪料她刚穿出去,就有人笑话,说她穿了那么花哨的一条裤子。然后我的母亲说:‘惠娘,你也不想想,你都多大岁数了,还做这样一条大格子的裤穿?’
“沈惠娘只得笑着解释:‘这哪里是我的裤子。本是做给西弟小漾的,她不肯穿,我才拿来自己穿。’
“‘做给西弟小漾的?’我的母亲更是生气,‘亏你也想得出,有这样的小女孩穿你这样大的妇女裤的吗?’
“我故意斥责我的母亲说:‘你简直是多管闲事,她要做什么样的裤子,那是她的事,要你多管闲事!’
“沈惠娘听着心里别扭,回家后愤愤地说:‘要你们狗拿耗子多管闲事!’然后把裤子脱了,硬塞到西弟小漾的手上说:‘拿去穿!你要再不穿我就要遭人的唾沫淹死了!’
“西弟小漾只得机械地把这条裤子穿出去。我简直不忍心看她。”
吉丫:“所以这又是她要离家出走的第二个原因。她不愿意欠下自己父母的,她希望能把欠下他们的养育之恩早日还清,好让她永久地出去而不至于背负不孝的骂名。所以劳动,超负荷的劳动就成了她唯一偿还他们的途径。绝望时她想,只要能挣脱母亲的束缚,做一名孤儿都行。有研究女性心理的学者说:女人的最大不幸之一,就是童年期被操纵在女人手里。我看,这句话一点都没错。”
欧阳建辉:“因为出生时就营养不良,此后也没有得到很好的照顾,小翼的身体很不好,头发稀疏、发黄,身体孱弱,就是不舒服哭的时候声音也细得像小蚊子。沈惠娘说她整个一个病壳子,动不动就生病。尤其是在她生下福仔以后,和福仔虎头虎脑的健康和强壮相比,她看见小翼的病体就生气。小翼自感觉到不受人喜爱,常常躲避生人;只要一看到有人对她用不友好的眼光就要躲到西弟小漾的后面,喊她回去。在这个世上,她唯一依恋的人就是西弟小漾。虽然在外面有人驱赶她们的时候,西弟小漾会首先想到保护她的小妹。可是当小翼长期生病、不舒服的时候,她却不知道该怎样做才能让她好起来。半夜里看她咳嗽咳得难受,一脸的虚汗,她会很心疼地给她擦汗。
“西弟小漾刚满十二岁的那年春天,因为几次寒流的袭击,三岁多的小翼又病了,接连地发烧,整夜地咳嗽,有时咳都咳不出来,小脸憋得通红。很难受时,她还是哭了,对西弟小漾说她很难受,出不了气。看着她哭、咳嗽、满脸虚汗,西弟小漾自己也很难受,非常着急。大多数时候,她是整夜地起来坐着陪伴和安抚小翼,抱着她,让她在自己的身上咳,认为这样似乎就可以好些。有时确实她也好些了,对她说:‘姐,我好些了,睡吧。’可有时看着她太难受了,不停地咳、哭,说她难受,她还是会起床去喊沈惠娘,希望她能来看看,到底该怎么办。
“沈惠娘被吵醒,很不耐烦,不过还是过来看了,对她说:‘能怎么办呢?她就是这个样子,死不了的。要不你去刮点姜,给她煮点姜汤,喝下去也许就会好多了。’西弟小漾叫小翼忍着一会儿,自己去煮了姜汤,然后端给她喝。小翼第一次喝下去后确实好多了,稳稳地睡了过去。可是第二天、第三天还是复发,而且那姜汤似乎越来越不起作用了。有一天,沈惠娘发现她的宝贝儿子福仔也被感染上了,也发起了高烧,这才心慌,留下西弟小漾和小蝉在家看着小翼,自己连夜把福仔背到了镇上的医院。
“小翼似乎不像以前那么痛苦了,不再喊难受也不哭了,虽然还是咳不出来,可总能迷迷糊糊地睡着。她对西弟小漾说:‘姐,我累了,想睡了,不要喊醒我。’
“西弟小漾总觉得她好像是不行了,因为她的气息越来越微弱,似乎要睡下去就再也不会醒来。她想跑出去喊人,可是她不知道该喊谁,谁又会真正地帮助她……后来,眼见得小翼确实不行了,她和小蝉两个都哭了起来。哭声震天地响,很无助,很绝望,把我们一家人都吵醒。等我们全都跑到她家的床前看时,小翼已经没有了呼吸。
“我的母亲星夜派人去把她的父亲喊了回来。看到自己的两个孩子在哭,他喊她们不哭,可是他自己却在哭。我想他一定非常自责,因为确实是他的自私、逃逸,让他对自己的孩子少有关爱,才造成了小翼这样,却让西弟小漾和小蝉承受了那么多。这是她们这种年龄应该承受的吗?不过更让他痛苦的是,他心里明白,即使惨剧发生,他也改变不了自己,他就不应该是一个有家有室有这么多个孩子的人。
“沈惠娘第二天早晨回来,抱着已经医治好的福仔,看起来一身疲惫。她一句话也没有说,一滴眼泪也没有流下,好像早就知道会有这么一天。如果两个孩子中只能救一个,她只能救福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