谁知此时黛玉不在自己房中,却在宝玉房中,大家解九连环玩呢。[妙极,又一花样。此时二玉已隔房矣。]周瑞家的进来笑道:“林姑娘,姨太太着我送花来与姑娘戴了!”宝玉听说,先便问:“什么花儿?拿来给我。”一面早伸手接过来了。[瞧他夹写宝玉。]开匣看时,原来是两枝宫制堆纱新巧的假花。[此处方一细写花形。]黛玉只就宝玉手中看了一看,[妙,看他写黛玉。]便问道:“还是单送我一人的,还是别的姑娘们都有呢?”[在黛玉心中,不知有何丘壑。]周瑞家的道:“各位都有了,这两枝是姑娘的了。”黛玉再看了一看,冷笑道:“我就知道,别人不挑剩下的,也不给我。”[吾实不知黛卿脑中有何丘壑,“再看一看”上传神。]周瑞家的听了,一声儿不言语。[余阅送花一回,薛姨妈云“宝丫头不喜这些花儿粉儿的”,则谓是宝钗正传。又至阿凤、惜春一段,则又知是阿凤正传。今又到颦儿一段,却又将阿颦之天性从骨中一写,方知亦系颦儿正传。小说中一笔作两三笔者有之,一事启两事者有之,未有如此恒河沙数之笔也。]
宝玉便问道:“周姐姐你作什么到那边去了?”周瑞家的因说:“太太在那里,因回话去了,姨太太就顺便叫我带来了。”宝玉道:“宝姐姐在家作什么呢,怎么这几日也不过这边来?”周瑞家的道:“身上不大好呢。”宝玉听了,便和丫头说:“谁去瞧瞧?就说我与林姑娘打发来,[“和林姑娘”四字着眼。]问姨娘、姐姐安。问姐姐是什么病,现吃什么药,论理我该亲自来的,就说才从学里来,也着了些凉,异日再亲自来看罢。”说着,茜雪便答应着去了。周瑞家的自去,无话。[余观“才从学里来”几句,忽追思昔日形景,可叹。想纨绔小儿,自开口云“学里”,亦如市俗人开口便云“有些小事”。然何尝真有事哉。此掩饰推托之词耳。宝玉若不云“从学房里来凉着”,然则便云“因憨顽时凉着”者哉。写来一笑,继之一叹。]
原来这周瑞家的女婿,便是雨村的好友冷子兴,[着眼。]近因卖古董和人打官司,故遣女人来讨情分。周瑞家的仗着主子的势利,把这些事也不放在心上,晚间只求求凤姐便完了。
至掌灯时分,凤姐已卸了妆,来见王夫人回说:“今儿甄家[又提甄家。]送了来的东西,我已收了。[不必细说方妙。]咱们送他的,趁着他家有年下进鲜的船回去,一并都交给他们带去罢?”王夫人点头。凤姐又道:“临安伯老太太千秋的礼,已经打点了,太太派谁送去呢?”[阿凤一生尖处。]王夫人道:“你瞧谁闲着,就叫他们去四个女人就是了,又来当什么正经事问我。”[虚描二事,真真千头万绪。纸上虽一回两回中或有不能写到阿凤之事,然亦有阿凤在彼处手忙心忙矣。观此回可知。][各自(有)各自心计,在问答之间渺茫欲露。]凤姐又笑道:“今日珍大嫂子来请我明日过去逛逛,明日倒没有什么事情。”王夫人道:“没事有事都害不着什么。每常他来请,有我们,你自然不便意,他既不请我们,单请你,可知是他诚心叫你散淡散淡,别辜负了他的心。便有事,也该过去才是。”[用人力者,当有此段心想。]凤姐答应了。当下李纨、迎、探等姊妹们亦来定省毕,各自归房无话。
次日,凤姐梳洗了,先回王夫人毕,方来辞贾母。宝玉听了,又要跟了逛去。凤姐只得答应,立等着换了衣服,姐儿两个坐了车,一时进入宁府。早有贾珍之妻尤氏与贾蓉之妻秦氏,婆媳两个引了多少姬妾、丫鬟、媳妇等接出仪门。那尤氏一见了凤姐,必先笑嘲一阵,一手携了宝玉,入上房来归坐。秦氏献茶毕,凤姐因说:“你们请我来作什么?有什么好东西孝敬我,就快献上来,我还有事呢。”[口头心头,惟恐人不知。]尤氏、秦氏未及答话,地下几个姬妾先就笑说:“二奶奶今儿不来就罢,[非把世态熟于胸中者,不能有如此妙文。]既来了,就依不得二奶奶了。”正说着,只见贾蓉进来请安。宝玉因问:“大哥哥今日不在家?”尤氏道:“出城请老爷安去了。”又道:“可是你怪闷的,也坐在这里作什么?何不也去逛逛!”
秦氏笑道:“今日巧,上回宝叔立刻要见的我那兄弟,他今儿也在这里,想在书房里呢,宝叔叔何不去瞧一瞧?”宝玉听了,即便下炕要走。尤氏、凤姐都忙说:“好生着,忙什么!”[欲出鲸卿,却先小妯娌闲闲一聚,随笔带出,不见一丝作造。]一面便吩咐人:“好生小心跟着,别委屈着他,倒比不得跟了老太太过来就罢了。”[“委屈”二字极不通,都是至情,写愚妇至矣。]凤姐道:“既这么着,何不请进这秦小爷来,我也瞧一瞧。难道我见不得他不成?”尤氏笑道:“罢,罢!可以不必见。他比不得咱们家的孩子们,[偏会反衬,方显尊重。]胡打海摔的惯了,[卿家胡打海摔,不知谁家方珍怜珠惜?此极相矛盾,却极入情。盖大家妇人口吻如此。]人家的孩子,都是斯斯文文的惯了。乍见了你这破落户,还被人笑话死了呢!”凤姐笑道:“普天下的人,我不笑话就罢了,[自负得起。]倒叫这小孩子笑话不成?”贾蓉笑道:“不是这话,他生的腼腆,没见过大阵仗儿,婶子见了没的生气。”凤姐啐道:“凭他什么样儿的,我也要见一见,[此等处,写凤姐之放纵,是为后回伏线。]别放你娘的屁了,再不带我看看,给你一顿好嘴巴子!”贾蓉笑嘻嘻的说:“我不敢强,就带他来。”说着,果然出去带进一个小后生来,较宝玉略瘦巧些,清眉秀目,粉面朱唇,身材俊俏,举止风流,似在宝玉之上,只是怯怯羞羞,有女儿之态,腼腆含糊,[伏笔也,不可不知。]慢向凤姐作揖问好。凤姐喜的先推宝玉,笑道:“比下去了!”[不知从何处想来?]便探身一把携了这孩子的手,就命他身旁坐了,慢慢的问他几岁了,读什么书,弟兄几个,学名唤什么。[分明写宝玉,却先偏写阿凤。]方知他学名唤秦钟。[设云“情种”。古诗云:“未嫁先名玉,来时本姓秦。”二语便是此书大纲目、大比托、大讽刺处。]早有凤姐的丫鬟、媳妇们见凤姐初会秦钟,并未备得表礼来,遂忙过那边去告诉平儿。平儿素知凤姐与秦氏厚密,虽是小后生家,亦不可太俭,遂自作主意,拿了一匹尺头、两个“状元及第”的小金锞子,交付与来人送过去。凤姐犹笑说“太简薄”等语。秦氏等谢毕。一时吃过饭,尤氏、凤姐、秦氏等抹骨牌,不在话下。[一人不落。又带出强将手下无弱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