苦尽甘来递转,正强忽弱谁明。惺惺自古惜惺惺,世运文章摇动。无缝机关难见,多才笔墨偏精。有情情处特无情,何是人人不醒。
题曰:
十二花容色最新,不知谁是惜花人?
相逢若问名何氏,家住江南姓本秦。
话说周瑞家的送了刘姥姥去后,便上来回王夫人话,[不回凤姐,却回王夫人,不交代处正交代得清楚。]谁知王夫人不在上房,问丫鬟们时,方知往薛姨妈那边闲话去了。[文章只是随笔写来,便有流丽生动之妙。]周瑞家的听说,便转东角门出至东院,往梨香院来。刚至院门前,只见王夫人的丫鬟金钏儿,[金钏、宝钗,互相映射。妙!]和一个才留了头的小女孩儿站在台阶坡儿上玩。[莲卿别来无恙否?]见周瑞家的来了,便知有话回,因向内努嘴儿。[画。]
周瑞家的轻轻掀帘进去,只见王夫人和薛姨妈长篇大套的说些家务、人情等语。[非此等事,不能长篇大套。]周瑞家的不敢惊动,遂进里间来。[总用双歧岔路之笔,令人估料不到之文。]只见薛宝钗[自入梨香,至此方写。]穿着家常衣服,[“家常爱着旧衣裳”是也。][好,写一人换一付笔墨,另出一花样。]头上只散挽着囗儿,坐在炕里边,伏在小炕几上,同丫鬟莺儿正描花样子呢。[一幅绣窗仕女图。亏想得周到!]见他进来,宝钗才放下笔转过身来,满面堆笑,让:“周姐姐坐。”周瑞家的也忙陪笑问:“姑娘好?”一面炕沿边坐了。因说:“这有两三天也没见姑娘到那边逛逛去,只怕是你宝兄弟冲撞了你不成?”[一人不漏,一笔不板。]宝钗笑道:“那里的话。只因我那种病[“那种病”“那”字,与前二玉“不知因何”二“又”字,皆得天成地设之体,且省却多少闲文。所谓“惜墨如金”是也。]又发了,所以这两天没出屋子。”[得空便入。]周瑞家的道:“正是呢,姑娘到底有什么病根儿,也该趁早儿请个大夫来,好生开个方子,认真吃几剂药,一势儿除了根才是。小小的年纪,到作下个病根儿,也不是玩的。”宝钗听说,便笑道:“再不要提吃药。为这病请大夫吃药,也不知白花了多少银子钱呢!凭你什么名医、仙药,从不见一点儿效。后来还亏了一个秃头和尚,[奇奇怪怪,真如云龙作雨,忽隐忽见,使人逆料不到。]说专治无名之症,因请他看了。他说我这是从胎里带来的一股热毒,[凡心偶炽,是以孽火齐攻。][“热毒”二字,画出富家夫妇,图一时,遗害于子女,而可不谨慎。]幸而先天壮,[浑厚故也。假是颦、凤辈,不知又何如治之?]还不相干。若吃寻常药,是不中用的。他就说了一个海上方,又给了一包药末子作引子,异香异气的,不知是那里弄了来的。他说发了时,吃一丸就好。倒也奇怪,吃他的药倒效验些。”[卿不知从那里弄来,余则深知。是从放春山采来,以灌愁海水和成,烦广寒玉兔捣碎,在太虚幻境空灵殿上炮制配合者也。]
周瑞家的因问道:“不知是个什么海上方儿?姑娘说了,我们也记着,说与人知道,倘遇见这样病,也是行好的事。”宝钗见问,乃笑道:“不用这方儿还好,若用了这方儿,真真把人琐碎死。东西药料一概都有限,只难得‘可巧’二字。要春天开的白牡丹花蕊十二两,[凡用“十二”字样,皆照应十二钗。][周岁十二月之象。]夏天开的白荷花蕊十二两,秋天开的白芙蓉花蕊十二两,冬天开的白梅花蕊十二两。将这四样花蕊,于次年春分这日晒干,和在药末子一处,一齐研好。又要雨水这日的雨水十二钱……”周瑞家的忙道:“嗳哟!这样说来这就得三年的工夫。倘或雨水这日竟不下雨,这却怎处呢?”宝钗笑道:“所以说那里有这样可巧的雨?便没雨,也只好再等罢了。还要白露这日的露水十二钱,霜降这日的霜十二钱,小雪这日的雪十二钱。把这四样水调匀,和了药,再加十二钱蜂蜜,十二钱白糖,丸了龙眼大的丸子,盛在旧磁坛内,埋在花根底下。若发了病时,拿出来吃一丸,用十二分黄柏[历着炎凉,知着甘苦,虽离别亦自能安,故名曰“冷香丸”。又以为香可冷者,天下一切无不可冷者。]煎汤送下。”[末用黄柏,更妙!可知“甘苦”二字,不独十二钗,世皆同有者。]
周瑞家的听了笑道:“阿弥陀佛,真巧死人的事儿!等十年未必都这样巧的呢!”宝钗道:“竟好,自他说了去后,一二年间,可巧都得了,好容易配成一料。如今从南带至北,现就埋在梨花树底下呢。”[“梨香”二字有着落,并未白白虚设。]周瑞家的又道:“这药可有名字没有呢?”宝钗道:“有。[一字句。]这也是那癞头和尚说下的,叫作‘冷香丸’。”[新雅奇甚。]周瑞家的听了点头儿,因又说:“这病发了时,到底觉怎么着?”宝钗道:“也不觉什么,只不过喘嗽些,吃一丸下去也就好些了。”[以花为药,可是吃烟火人想得出者?诸公且不必问其事之有无,只据此新奇妙文,悦我等心目,便当浮一大白。]
周瑞家的还欲说话时,[了结得齐整。]忽听王夫人那边问:“谁在里头?”周瑞家的忙出去答应了,趁便回了刘姥姥之事。略待半刻,见王夫人无话,方欲退出,[行文原只在一二字,便有许多省力处。不得此窍者,便在窗下百般扭捏。]薛姨妈忽又笑道:[“忽”字,“又”字,与“方欲”二字对射。]“你且站住,我有一宗东西,你带了去罢!”说着便叫香菱。[二字仍从“莲”上起来。盖“英莲”者,“应怜”也。“香菱”者,亦“相怜”之意。][此是改名之英莲也。]只听帘栊响处,方才和金钏儿玩的那个小女孩子进来了,问:“奶奶叫我作什么?”[这是英莲天生成的口气。妙甚!]薛姨妈道:“把那匣子里的花儿拿来。”香菱答应了,向那边捧了个小锦匣来。薛姨妈道:“这是宫里头做的新鲜样法,拿纱堆的花儿十二枝。昨儿我想起来,白放着可惜了儿的,何不给他们姊妹们戴去。昨儿原要送去,偏又忘了。你今儿来的巧,就带了去罢。你家的三位姑娘,每人一对。下剩六枝,送林姑娘两枝,那四枝给了凤哥儿罢。”[妙文!今古小说中,可有如此口吻者?]王夫人道:“留着给宝丫头戴罢,又想着他们作什么。”薛姨妈道:“姨娘不知道,宝丫头古怪着呢,[“古怪”二字,正是宝卿身分。]他从来不爱这些花儿粉儿的。”[可知周瑞一回,正为宝、菱二人所有,正《石头记》得力处也。]
说着,周瑞家的拿了匣子走出房门,见金钏儿仍在那里晒日阳儿。周瑞家的因问他道:“那香菱小丫头子,可就是常说临上京时买的,为他打人命官司的那个小丫头子?”[点醒从来。]金钏道:“可不就是。”[出明英莲。]正说着,只见香菱笑嘻嘻的走来。周瑞家的便拉了他的手,细细的看了一回,因向金钏儿笑道:“倒好个模样儿,竟有些像咱们东府里蓉大奶奶的品格儿。”[一击两鸣法,二人之美,并可知矣。再忽然想到秦可卿,何玄幻之极。假使说像荣府中所有之人,则死板之至。故远远以可卿之貌为譬,似极扯淡,然却是天下必有之情事。]金钏儿笑道:“我也是这么说呢!”周瑞家的又问香菱:“你几岁投身到这里?”又问:“你父母今在何处?今年十几岁了?本处是那里人?”香菱听问,都摇头说:“不记得了。”[伤痛之极。必亦如此收住方妙。不然则又将作出“香菱思乡”一段文字矣。][西施心疼之态,其时自己也还耐得,倒是旁人替伊为多少思虑不禁,无穷痛楚之香菱,其是乎否乎?]周瑞家的和金钏儿听了,倒反为他叹息伤感一回。
一时周瑞家的携花至王夫人正房后头来。原来近日贾母说,孙女们太多了,一处挤着倒不便,只留宝玉、黛玉二人在这边解闷,却将迎、探、惜三人移到王夫人这边房后三间小抱厦内居住,令李纨陪伴照管。[不作一笔逸安之笔矣。]如今周瑞家的故顺路先往这里来。只见几个小丫头子都在抱厦内听呼唤默坐。迎春的丫鬟司棋与探春的丫鬟侍书,[妙名!贾家四钗之环,暗以琴、棋、书、画四字列名,省力之甚,醒目之甚,却是俗中不俗处。]二人正掀帘子出来,手里都捧着茶盘、茶钟。周瑞家的便知他姊妹在一处坐着,遂进入内房,只见迎春、探春二人正在窗下下围棋。周瑞家的将花送上,说明原故。他二人忙住了棋,都欠身道谢,命丫鬟们收了。周瑞家的答应了,因说:“四姑娘不在屋里,只怕在老太太那边呢。”丫鬟们道:“在这屋里不是?”[用画家三五聚散法写来,方不死板。]周瑞家的听了,便往这边屋内来。只见惜春正同水月庵[即馒头庵。]的小姑子智能儿两个一处玩笑,[总是得空便入,百忙中又带出王夫人喜施舍等事,可知一枝笔作千百枝用。][又伏后文。][闲闲一笔,却将后半部线索提动。]见周瑞家的进来,惜春便问他何事。周瑞家的便将花匣打开,说明原故。惜春笑道:“我这里正和智能儿说,我明儿也剃了头同他作姑子去呢,可巧又送了花儿来。若剃了头,把这花可戴在那里呢!”[触景生情,透露身分。]说着,大家取笑一回。惜春命丫鬟入画来收了。[曰司棋,曰侍书,曰入画,后文补抱琴。琴、棋、书、画四字最俗,上添一虚字,则觉新雅。]
周瑞家的因问智能儿:“你是什么时候来的?你师傅那秃歪剌那里去了?”智能儿道:“我们一早就来了,我师傅见过太太就往于老爷府里去了,叫我在这里等他呢。”[又虚贴一个于老爷。可知尚僧尼者,悉愚人也。]周瑞家的又道:“十五的月例香供银子可得了没有?”智能儿摇头儿说:“我不知道。”[妙,年轻未任事也。一应骗布施、哄斋供诸恶,皆是老秃贼设局。写一种人,一种人活像。]惜春听了,便问周瑞家的:“如今各庙月例银子,是谁管着?”周瑞家的道:“是余信管着”。[明点“愚性”二字。][写家奴每相炻毒,人前有意倾陷。]惜春听了笑道:“这就是了。他师父一来,余信家的就赶上来,和他师傅咕唧了半日,想是就为这事了。”[一人不落,一事不忽,伏下多少后文,岂真为送花哉?]
那周瑞家的又和智能儿唠叨了一回,方往凤姐处来。穿夹道从李纨后窗下过,[细极!李纨虽无花,岂可失而不写者?故用此顺笔便墨,间三带四,使观者不忽。]遂越过西花墙出西角门,进入凤姐院中。走至堂屋,只见小丫头丰儿坐在凤姐房门槛上,见周瑞家的来了,连忙[二字着紧。]摆手儿,叫他往东屋里去。周瑞家的会意,忙蹑手蹑脚的往东边房里来,只见奶子正拍着大姐儿睡觉呢。[总不重犯,写一次有一次的新样文法。]周瑞家的悄问奶子道:“奶奶睡中觉呢?也该请醒了。”奶子摇头儿。[有神理。]正说着,只听那边一阵笑声,却有贾琏的声音。接着房门响处,平儿拿着大铜盆出来,叫丰儿舀水进去。[妙文,奇想!阿凤之为人,岂有不着意于“风月”二字之理哉?若直以明笔写之,不但唐突阿凤声价,亦且无妙文可赏。若不写之,又万万不可。故只用“柳藏鹦鹉语方知”之法,略一皴染,不独文字有隐微,亦且不至污渎阿凤之英风俊骨。所谓此书无一不妙。][余素所藏仇十洲《幽窗听莺暗春图》,其心思笔墨已是无双。今见此阿凤一传,则觉画工太板。]平儿便进这边来,一见了周瑞家的,便问:“你老人家又跑了来作什么?”周瑞家的忙起身,拿匣子与他,说送花儿一事。平儿听了,便打开匣子拿出四枝,转身去了。半刻工夫手里又拿出两枝来,[攒花簇锦文字,故使人耳目眩乱。]先叫彩明吩咐道:“送到那边府里,给小蓉大奶奶戴去。”[忙中更忙,又曰“密处不容针”,此等处是也。]次后,方命周瑞家的回去道谢。
周瑞家的这才往贾母这边来。穿过了穿堂,顶头忽见他女儿打扮着才从他婆家来。周瑞家的忙问:“你这会子跑来作什么?”他女儿笑道:“妈一向身上好?我在家等了这半日,妈竟不回去,什么事情这样忙的不回家?我等烦了,自己先到了老太太跟前请了安了。这会子请太太的安去。妈还有什么不了的差事?手里是什么东西?”周瑞家的笑道:“嗳!今儿偏偏的来了个刘姥姥,我自己多事,为他跑了半日。这会子又被姨太太看见了,送这几枝花儿与姑娘奶奶们,这会子还没送清白呢!你这会子跑了来,一定有什么事。”他女儿笑道:“你老人家倒会猜。实对你老人家说,你女婿前儿因多吃了两杯酒,和人分争起来,不知怎的被人放了一把邪火,说他来历不明,告到衙门里,要递解还乡。所以我来和你老人家商议商议,这个情分,求那一个可了事呢?”周瑞家听了道:“我就知道呢,这有什么大不了的事。你且家去等我,我给林姑娘送了花儿去就回家去。此时太太、二奶奶都不得闲儿,你回去等我,这没有什么忙的。”他女儿听说,便回去了,又说:“妈,好歹快来!”周瑞家的道:“是了,小人儿家没经过什么事,就急的你这样了。”说着,便到黛玉房中去了。[又生出一小段来,是荣、宁中常事,亦是阿凤正文。若不如此穿插,直用一送花到底,亦太死板,不是《石头记》笔墨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