宝玉、秦钟二人随便起坐说话。[淡淡写来。]那宝玉自见了秦钟人品,心中似有所失,痴了半日,自己心中又起了呆意,乃自思道:“天下竟有这等人物!如今看来,我竟成了泥猪癞狗了。可恨我为什么生在这侯门公府之家?若也生在寒门薄宦之家,早得与他交结,也不枉了人生一世。我虽如此比他尊贵,[这一句不是宝玉本意中语,却是古今历来膏粱纨绔之意。]可知绫锦纱罗,也不过裹了我这根死木头。美酒羊羔,也只不过填了我这粪窟泥沟。‘富贵’二字,不料遭我荼毒了。”[一段痴情,翻“贤贤易色”一句筋斗。使此后朋友中,无复再敢假谈道义,虚论情常。][此是作者一大发泄处。]秦钟自见了宝玉形容出众,举止不浮,[“不浮”二字妙!秦卿目中所取,正在此。]更兼金冠绣服,骄婢侈童,[这二句是贬不是奖。此八字遮饰过多少魑魅纨绮,秦卿目中所鄙者。]秦钟心中亦自思道:“果然这宝玉,怨不得人溺爱他。可恨我偏生于清寒之家,不能与他耳鬓交结。可知‘贫富’二字限人,亦世间之大不快事。”[“贫富”二字中,失却多少英雄朋友。][总是作者大发泄处,借此以伸多少不乐。]二人一样的胡思乱想。[作者又欲瞒过众人。]忽又[二字写小儿,得神。]有宝玉问他读什么书。[宝玉问读书,亦想不到之大奇事。]秦钟见问,便因实而答。[四字普天下朋友来看。]二人你言我语,十来句后,越觉亲密起来。
一时摆上茶果吃茶,宝玉便说:“我们两个又不吃酒,把果子摆在里间小炕上,我们那里坐着去,省的闹你们。”[眼见得二人一身一体矣。]于是二人进里间来吃茶。秦氏一面张罗与凤姐摆酒果,一面忙又进来,嘱宝玉道:“宝叔,你侄儿年小,倘或言语不防头,你千万看着我,不要理他。他虽腼腆,却性子左强,不大随和,此是有的。”[实写秦钟,双映宝玉。][伏后文。]宝玉笑道:“你去罢,我知道了。”秦氏又嘱了他兄弟一回,方去陪凤姐。
一时凤姐、尤氏又打发人来问宝玉:“要吃什么,外面有,只管要去。”宝玉只答应着,也无心在饮食上,只问秦钟近日家务等事。[宝玉问读书已奇,今又问家务,岂不更奇。]秦钟因说:“业师于去年病故,家父又年纪老迈,残疾在身,公务繁冗,因此尚未议及再延师一事。目下不过在家温习旧课而已,再读书一事,也必须有一二知己为伴,[伏线。]时常大家讨论,才能进益。”宝玉不待说完,便答道:“正是呢。我们家却有个家塾,合族中有不能延师的,便可入塾读书,子弟们中亦有亲戚在内,可以附读。我因上年业师又回家去了,也现荒废着。家父之意,亦欲暂送我去,且温习着旧书,待明年业师上来,再各自在家里亦可。家祖母因说,一则家学里子弟太多,生恐大家淘气,反不好。二则也因我病了几日,遂暂且耽搁着。如此说来,尊翁如今也为此事悬心。今日回去,何不禀明,就往我们敝塾中来,我亦相伴,彼此有益,岂不是好事?”[真是可儿之弟。]秦钟笑道:“家父前日在家提起延师一事,也曾提起这里的义学倒好,原要来和这里亲翁商议引荐,因这里事忙,不便为这点小事来聒絮的。宝叔果然度小侄或可磨墨涤砚,何不速速作成,又彼此不致荒废,又可以常相谈聚,又可以慰父母之心,又可以得朋友之乐,岂不是美事!”[痛快淋漓,以至于此。]宝玉笑道:“放心,放心!咱们回来先告诉你姐夫、姐姐和琏二嫂子,你今日回家就禀明令尊,我回去再禀明家祖母,再无不速成之理。”二人计议已定,那天气已是掌灯时候,出来又看他们玩了一回牌。算帐时,却又是秦氏、尤氏二人输了戏酒的东道,[自然是二人输。]言定后日吃这东道,一面又说了回话。
晚饭毕,因天黑了,尤氏说:“先派两个小子送了这秦相公家去。”媳妇们传了出去半日,秦钟告辞起身。尤氏问派了谁送去。媳妇们回说:“外头派了焦大,[恶恶而不能去,善善而不能用,所以流毒无穷。可胜叹哉!]谁知焦大醉了,又骂呢!”[可见骂非一次矣。]尤氏、秦氏都道:“偏要派他作什么!放着这些小子们,那一个派不得,偏又惹他去。”[便奇。]凤姐道:“我成日家说你太软弱了,纵的家里人这样,还了得了!”尤氏叹道:“你难道不知这焦大的?连老爷都不理他的,你珍大哥哥也不理他。只因他从小儿跟着太爷们出过三四回兵,从死人堆里把太爷背了出来,得了命,自己挨着饿,却偷了东西来给主子吃,两日没得水,得了半碗水给主子吃,他自己喝马溺。不过仗着这些功劳情分,有祖宗时都另眼相待,如今谁肯难为他去。他自己又老了,又不顾体面,一味的吃酒。一吃醉了,无人不骂。我常说给管事的,不要派他差事,权当一个死的就完了,今儿又派了他。”凤姐道:“我何尝不知这焦大!倒是你们没主意,有这样,何不打发他远远的庄子上去就完了。”[这是为后协理宁国伏线。]说着,因问:“我们的车可备齐了?”地下众人都应:“伺候齐了。”
凤姐亦起身告辞,和宝玉携手同行。尤氏等送至大厅,只见灯烛辉煌,众小厮都在丹墀侍立。那焦大又恃贾珍不在家,即在家亦不好怎样他,更可以恣意洒落洒落。因趁着酒兴,先骂大总管赖二,[来了!][记清,荣府中则是赖大,又故意综错的妙。]说他“不公道,欺软怕硬”,“有了好差使就派别人,像这样黑更半夜送人的事,就派着我了。没良心的忘八羔子,瞎充管家!你也不想想,焦大太爷跷跷脚,比你头还高呢!二十年头里的焦大太爷眼里有谁?别说你们这一起杂种王八羔子们!”[有此功劳。实不可轻易摧折,亦当处之(以)道,厚其赡养,尊其等次。送人回家,原非酬功之事。所谓叹之功臣不得保其首领者,我知之矣。]
正骂的兴头上,贾蓉送凤姐的车出去,众人喝他不听,贾蓉忍不得便骂了他两句,使人捆起来:“等明日酒醒了,问他还寻死不寻死了!”[可怜。天下每每如此。]那焦大那里把贾蓉放在眼里,反大叫起来,赶着贾蓉叫:“蓉哥儿,[来了。]你别在焦大跟前使主子性儿。别说你这样儿的,就是你爹,你爷爷,也不敢和焦大挺腰子!不是焦大一个人,你们就做官儿享荣华受富贵?你祖宗九死一生,挣下这家业,到如今了,不报我的恩,反和我充起主子来了!不和我说别的还可,若再说别的,咱们红刀子进去白刀子出来!”[忽接此焦大一段,真可惊心骇目。一字化一泪,一泪化一血珠。][是醉人口中文法。一段借醉奴口角,闲闲补出宁荣往事近故,特为天下世家一笑。]凤姐在车上说与贾蓉道:“以后还不早打发了这没王法的东西!留在这里岂不是祸害?倘或亲友知道了,岂不笑话咱们?这样的人家,连个王法规矩都没有。”贾蓉答应:“是。”
众小厮见他太撒野不堪了,只得上来几个,揪翻捆倒,拖往马圈里去。焦大越发连贾珍都说出来,乱嚷乱叫:“我要往祠堂里哭太爷去。那里承望到如今生下这些畜生来,每日家偷狗戏鸡,爬灰的爬灰,养小叔子的养小叔子,[放笔痛骂一回,富贵之家,每罹此祸。]我什么不知道?咱们胳膊折了往袖子里藏!”[“不如意事常八九,可与人言无二三。”以二句批是段,聊慰石兄。]众小厮听他说出这些没天日的话来,唬的魂飞魄散。也不顾别的了,便把他捆起来,用土和马粪满满的填了他一嘴。[一部《红楼》,淫邪之处,恰在焦大口中揭明。]
凤姐、贾蓉等也遥遥的闻得,便都装作听不见。[是极!]宝玉在车上,见这般醉闹,倒也有趣,因问凤姐道:“姐姐,你听他说‘爬灰的爬灰’,什么是‘爬灰’?”[暗伏后来史湘云之问。]凤姐听了,连忙立眉嗔目断喝道:“少胡说!那都是醉汉嘴里混唚,你是什么样的人?不说没听见,还倒细问。等我回去回了太太,仔细捶你不捶你!”[熙凤能事。]唬的宝玉连忙央告:“好姐姐,我再不敢说这话了。”凤姐亦忙回色哄道:“这才是呢。等到了家咱们回了老太太,你同你秦家侄儿学里念书去要紧。”说着,却自回荣府而来。正是:
不因俊俏难为友,正为风流始读书。[原来不读书即蠢物矣。]
焦大之醉,伏可卿之病至死。周妇之谈,势利之害真凶。作者具菩提心,于世人说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