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朋友?您想到哪里去了!克莱尔对他人永远是敬而远之,她一向离群索居,生活在自我设立的保护屏障之后。我们彼此叫名字,可还是始终称呼对方为‘您’。我只知道她有一个儿子。”她指了指五斗橱上的照片。
“我想她一直是在恐惧中过活。”老妇人脸色凝重地说,同时向屋内四处张望。“很难叫人相信,她已经死了。”她蓦地直视布罗德卡的脸,“我知道,您和您母亲的关系算不上融洽。”
布罗德卡耸了耸肩膀,“坦白来讲,我并不十分难过。我几乎就不了解我母亲,这么多年来我们俩都是各过各的。她用一种令我费解的方式刻意和我保持距离。我只是觉得,时至今日,当我打开一个又一个的抽屉和房门之后,对她才稍微有了些认识。”
封·费尔德霍芬夫人点点头,随后她单刀直入地发问:“那您知道您母亲是怎么死的吗?”
“文件上说是死于心力衰竭。”
“那时候克莱尔邀请我过来喝茶,这可是少有的事。我俩面对面地坐在这里,突然间她拼命地大口喘着气,然后无声息地瘫倒在扶手椅上。整个过程不超过十分钟,直至医生到来——但他来得太迟了。我是惟一出席她葬礼的人。”
“是您找到人在美国的我吗?”
“不是,”封·费尔德霍芬回答,“那是有关部门的事。”
“墓园上成片的花海是怎么回事?”
“我还以为是您献上的呢。”
“怎么可能,当我得知我母亲去世的消息时,她早已归尘。”
布罗德卡的话似乎让老妇人很不安,她蹙起眉头。
“还有哪,”她说道,继而沉吟良久,又说,“您母亲从来没有访客,但在她去世的第二天,来了两个衣履考究的男人,他们要求进到房子里去。”
“然后呢,您让他们进去了吗?”
“当然不能,虽然他们报出了各自的名字,并宣称他们是您母亲的亲戚,不过我可没有权利让他们进您母亲的房子,但愿这事我没有做错。您知道,那两位可能是什么人吗?”
布罗德卡抖抖肩膀,“我不知道。您能这样处理,我真的很感激。”
片刻的沉默。两人打量着房间,似乎想从中找出问题的答案。
当他们的视线最终相遇,布罗德卡掩饰不掉他的窘状,于是他径直问道:“您刚才说,我母亲一直生活在恐惧之中,您这是什么意思?”
“说实话,我也并不能向您解释得十分清楚,只是种感觉。当然了,有一些女人天生就胆小,易受惊吓,可克莱尔的表现远不止如此。她极其敏感、多疑,对人对事始终持敌对态度——包括对我也是如此。每当我跟她聊起这些,她就缩回到她的蜗牛壳里,再也不言一声,好像以此来惩罚我言语的冒失。现在请您务必要原谅我。”她握住布罗德卡的手,之后就走掉了。
她的手绵软无力,让布罗德卡有些不太舒服。他有种感觉,这个女人矫揉造作的举止背后有着某种算计和别有用心,不过或许仅是因为眼下的情境使然。
房间里没有生暖气,布罗德卡冷得瑟瑟发抖,他决定离开。
街道上,空气阴冷潮湿。
布罗德卡的美洲豹停在马路对面。他横穿过车辆如梭的车道,从兜里掏出钥匙正准备打开车门时,一个奇怪的声音让他骇异,像是枪响,但并不尖利刺耳。布罗德卡倏地觉得右腿小腿肚一阵锥心痛楚。
他条件反射地转过身,向马路对面看去,眼见一个黑洞洞的枪口正对着他。旋即是第二道炫目的光亮,然后是第三道。伴随着响脆的金属爆裂声一颗子弹击中车的后门。
布罗德卡此时的反应纯出于本能。他急速拉开驾驶室的门,一屁股坐了进去,低头俯身趴在副驾驶座椅上,一动不敢动。
究竟以这样的姿势保持了多久,事后他也说不上来。直听到剧烈地敲打车窗玻璃的啪啪声才让他回过神来。
“您伤着了吗?”一个慌乱的声音从紧锁的车门外传进来。
布罗德卡挣扎着爬起来。车外站着警察,巡逻车顶上的警灯闪烁着耀眼的蓝光。
“您伤着了吗?”巡逻警又一次问道,他在等布罗德卡从里面把车门打开。
“没有,没有,一切都还好。”布罗德卡结结巴巴地说,依旧惊恐未定。
“有人朝您开枪,您的腿受伤了。”巡逻警说着把布罗德卡扶出车,他指着布罗德卡流血的小腿以及后车门上的弹眼:车皮上出现一圈坑洼,中间有一个小黑洞。
巡逻警上下打量着布罗德卡,“您相当走运。子弹从哪里射过来的,请问先生您……”
布罗德卡渐渐恢复了常态。“布罗德卡,”他说,“我叫亚历山大·布罗德卡。”他指着马路对侧。“枪从那边打过来,不过一定不是冲着我来的,肯定不是,谁会想到要杀我?能有什么理由?”
小腿肚上的伤口被急救医生稍作处理包扎之后,布罗德卡被带到警局,做枪击经过的笔录。负责此事的警长对布罗德卡的陈述半信半疑,而布罗德卡坚持认为他卷入此次枪击纯属巧合。
这名警长是从事刑侦方面的老手,灰白的头发,浓密的眉毛,他指头敲打着桌子,面有愠色地说:“您是位摄影师和图片记者,布罗德卡先生,您在您的圈子里有仇人吗?”
“仇人?或许有吧。每个人都有他自己小小的对立面,或者一两个竞争对手,不过就算有冲突也犯不着用枪弹解决呀!”
“您这话说得不错。”警长说,“但这次的枪击恐怕和行业内的竞争无关。我们首先想到那些子弹就是射向您的,但是不会让您伤得太严重或者干脆打死。动手之人并不想杀您,他瞄准的是您的腿。据我分析,他这是在警告您,给您个教训尝尝。您知道,谁会这么于吗?”
“会是谁?”
“黑道上的人。”
乍一下布罗德卡愣了,随后释怀,他不由得笑了起来。“我要说,您太抬举我了,警长先生。我既没有钱多到令黑道会对我感兴趣的地步,也不贩卖海洛因、可卡因或者诸如此类的东西。我拥有的一切不过是我辛苦工作所得。那些人能从我身上得到些什么……”
“您大多数时间都待在国外吗?”警长打断布罗德卡问道。
“是的,没错,难道这就是我被黑道盯上的原因?”
“当然不仅仅是这一点。”警长说,“不过可以设想,您和那些神出鬼没的家伙有过过结……偶然或是非偶然,而这让他们非常的不自在,您知道的。”
布罗德卡盯视着警长有半晌,目光没有移开。他觉察得出坐在…对面的这个人对自己非常不信任,令他非常愤懑。该死的,为什么这个人不相信他呢?就因为某个人向他开枪,他为自己辩白,难道这错了?
这时候他暂时忘却了母亲之死,他无论如何也想不到这其中会和自己遭受的枪击有关联。他知道,生活中有些时候人会觉得怎么一下子遇到这么多倒霉事。虽说他并不是一个胆小之人,但这次的枪击案却切切实实地吓着他了。
回到家,布罗德卡破例把门反锁。他走进卫生间,让哗哗的冷水冲浇在脸上。小腿肚上的伤口痛起来,裤子也破了。
他疲惫地按下电话答录机的开关,没什么重要的事,他转过身,刚要坐到椅子上……
…他猛扭回身,将答录机的带子倒回去,一个卷着大舌音的外国腔在说:“不要再追查您母亲的过去,这是一次严肃的警告!”
布罗德卡按“重复”键,那个威吓的声音又一次在房间里响起。
许久以来,亚历山大·布罗德卡第一次真正体会出恐惧的滋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