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和她是在纽约的沃多芙酒店的酒吧里认识的,即便是一个没有男性作陪的女人出入这家酒吧间她也不会背上作风不正派的恶名,在这里,眉清目秀的酒吧服务生会为客人端上刚刚出炉的烤花生,钢琴师在吧台一角弹奏《当时光飞逝》。布罗德卡刚刚做完对萨姆·撒勒——一个模特经纪人,十足的混蛋——的一组毫无用处的图片专访,朱丽埃特·考林却因为没有为她在慕尼黑的画廊成功拍到马尔克、黑克尔和康定斯基的三张版画而郁闷不已,这些作品由公园大道上的克里斯蒂拍卖行拍卖。同时遭遇事业上的波折令两人惺惺相惜,同病相怜,互诉烦恼,于是渐渐亲近起来,他们又是来自同一座城市,这一巧合多多少少对他俩能够共度良宵起到了推波助澜的作用。
朱丽埃特·考林可不是那种行为随便或者放荡轻浮的女人,而布罗德卡也绝不是轻易就向女人献殷勤的男人。三年前九月份的那次相遇让二人感受到灵犀交会碰撞产生的巨大冲击,这是此前的布罗德卡和朱丽埃特从未经历过的。
诚然,朱丽埃特已经结婚。她的丈夫,亨利希·考林在外科医学领域享有很高的声誉,不过只有他的挚友亲朋才知道,他会在每次手术前把半瓶子的白兰地灌进肚。没有酒精的刺激他什么都干不了,过多吞噬的酒精让四十五岁的他丧失了性能力。可想而知朱丽埃特深埋在心底的苦楚,这种被轻视被侮慢的感觉让她消沉沮丧,碍于她的社会地位她才没有找情人。
那个时候,距离布罗德卡离婚已经超过十个年头。布罗德卡和他的前妻不是出于相互的怨恨或者厌倦才离婚,他们只是觉得彼此不合适在一起。于是婚后仅三年他们就分开了,没有争吵,没有埋怨,没有对对方的愧欠——却达成共识,即金牛座的女人绝对不合适摩羯座的男人。
一夜缱绻之后,布罗德卡和朱丽埃特相互了解得并不多,可也不能算少。他们已经足够成熟,两个人并没有想过接下来发展成一段稳定认真的关系,不过他俩都错了。布罗德卡像三年前一样一如既往地爱着朱丽埃特——朱丽埃特亦以同样的深情去回报这份浓烈的爱意。
朱丽埃特身材娇小,精力充沛,棕色的眼睛,漆黑的头发,大多数时候她把一头顺滑油亮的头发紧紧地梳向脑后,在脖颈处绾上一个发髻。像所有黑发女人一样她的皮肤是古铜色的。起初她还为她只有一米六零的身高而烦恼过,于是她脚上老是蹬着她这类小个儿女人心仪的高跟鞋。自从布罗德卡称赞一米六零的她是世界上最美丽的女人之后,朱丽埃特容光满面,整个人焕发出自信的神采。
朱丽埃特的画廊位于闹市区,生意可算兴旺,反正比附近其它的大多数艺术品交易展厅要好,在这种黄金地段,扣除高得吓人的租金之外很难有什么利润。朱丽埃特在师范大学主修艺术史和德语,但在六个学期之后就中止学业,因为亨利希·考林向她求婚了。
当她重新开始她的事业时,她表现出令人惊叹的商业才能。她接管了一份濒临破产的服装店的房屋租约,并从一位中学同学那里软磨硬泡地买来他已去世的父亲收藏的表现主义风格的绘画作品,这个儿子对克利、蒙克、范林恩和诺尔德的水彩画没有丝毫兴趣,朱丽埃特从她丈夫的银行贷了五百万购下这些画作,由亨利希为她做必要的担保。六个月之后一半作品都已卖出——画作平均增值一倍,她偿还了大部分债务。此后,朱丽埃特的画廊成为那些搜罗印象派画家和表现主义画家的作品的收藏家的首选商号。
起初考林教授对他老婆的行动力将信将疑,随着朱丽埃特的事业愈发成功,他越来越多疑,从一开始的妒忌日渐升级为恶意的诋毁,他不放过伤害她的机会,他会把她的画廊说成是浪荡汉的乐园,或者是——更难听些——幼稚的涂鸦者的“爱玛姨妈店”。
考林毫不知晓她和布罗德卡早已暗通款曲,这一点朱丽埃特相当确定——直至十二月的某一天,就在那一天她在画廊举办了一次画展开幕式。她收购到库宾的版画,想通过此次画展向有选择的来宾展示。
本来是不会有人留意到布罗德卡的在场,如他自己坦承的那样—一他对表现主义艺术所知甚少,其实出席开幕式的某一部分人比的大多数艺术品交易展厅要好,在这种黄金地段,扣除高得吓人的租金之外很难有什么利润。朱丽埃特在师范大学主修艺术史和德语,但在六个学期之后就中止学业,因为亨利希·考林向她求婚了。
当她重新开始她的事业时,她表现出令人惊叹的商业才能。她接管了一份濒临破产的服装店的房屋租约,并从一位中学同学那里软磨硬泡地买来他已去世的父亲收藏的表现主义风格的绘画作品,这个儿子对克利、蒙克、范林恩和诺尔德的水彩画没有丝毫兴趣,朱丽埃特从她丈夫的银行贷了五百万购下这些画作,由亨利希为她做必要的担保。六个月之后一半作品都已卖出——画作平均增值一倍,她偿还了大部分债务。此后,朱丽埃特的画廊成为那些搜罗印象派画家和表现主义画家的作品的收藏家的首选商号。
起初考林教授对他老婆的行动力将信将疑,随着朱丽埃特的事业愈发成功,他越来越多疑,从一开始的妒忌日渐升级为恶意的诋毁,他不放过伤害她的机会,他会把她的画廊说成是浪荡汉的乐园,或者是——更难听些——幼稚的涂鸦者的“爱玛姨妈店”。
考林毫不知晓她和布罗德卡早已暗通款曲,这一点朱丽埃特相当确定——直至十二月的某一天,就在那一天她在画廊举办了一次画展开幕式。她收购到库宾的版画,想通过此次画展向有选择的来宾展示。
本来是不会有人留意到布罗德卡的在场,如他自己坦承的那样—一他对表现主义艺术所知甚少,其实出席开幕式的某一部分人比他还要不懂却装懂,对他们来说鉴赏艺术不过是参加社交活动的借口以及炫耀其自身修养的大好机会。
朱丽埃特已经获悉布罗德卡母亲离世的消息,她也知道他的悲伤有限,虽然一般说来家人的去世总会让人备受打击——即便对这个死者生前并没有太多的好感和关爱。
自母亲死后而发生的一连串神秘事件布罗德卡到现在还没有告诉给他的情人。在他无法解释这些怪事之前,他不想徒曾她的不安。
布罗德卡到画廊时,里面已经有百来个客人,朱丽埃特浅笑盈盈地从一群人当中移步走出来。她身穿黑色细条纹的雅致套装,搭配黑色尖角皮鞋,这样的打扮最让布罗德卡着迷。朱丽埃特来到他面前,在他的唇上轻压一吻,虽长久却很得体,绝不会招人侧目,在这样的场合亲吻和肢体接触都属于正常的问候方式,如同其他地方的握手一样。
“怎么了?你走路有点瘸。”朱丽埃特指指布罗德卡的右腿说。
布罗德卡摆了摆手,“没什么大不了的,不值一提。”
朱丽埃特挽起布罗德卡的胳膊把他引到一处安静的角落,又问了一遍:“怎么回事?你受伤了?怎么不说,发生什么事了?”
布罗德卡很了解朱丽埃特的执拗脾气。他知道,如果是她想要知道的事情,就绝无可能隐瞒。于是他说:“你千万不要担心,朱丽埃特,一切都会查清楚的……那只是个误会。有人……有人冲我开枪。”
“什么!是谁?”朱丽埃特失声喊道,“怎么回事?”
布罗德卡扳住朱丽埃特的胳膊,“别这样,会让人看见的。没什么大事,仅仅擦破点皮,并不严重。我向你保证,我不过碰巧卷进一场枪击案……”
“碰巧?”朱丽埃特尖声叫道,“你挨了枪子却说什么碰巧!”
“可是会有谁想要朝我开枪呢?”
“我怎么知道!报纸为什么对此事只字未提?”
“是我坚持要这样的。”
“事情发生在哪里?”
“我母亲的房前,我躲进了汽车里。”
朱丽埃特紧紧盯着布罗德卡,“那么警方采取什么措施没有?”
“他们已经着手调查了。杀手早就溜进了熙攘的人群,消失得无影无踪。天知道谁是他们暗杀的对象。”他犹豫片刻,又说,“那个记笔录的警长倒认为,枪击就是冲着我来的,要给我点颜色看看。”
“啊,我的天!”朱丽埃特两手捂住嘴巴,“给你点颜色?为什么?你一定有什么瞒着我,是不是?”
布罗德卡像个小孩子被大人揭穿谎言时的模样低垂着脑袋,“我不想让你有所不安,亲爱的,相信我,连我自己也不晓得,怎么会陷进这种事情。我一回到家,打开电话答录机,里面一个陌生的声音在说,我必须中止调查我母亲生前的事情,他还说,这是一次严肃的警告。”
朱丽埃特非常激动,一再地摇晃着脑袋。布罗德卡觉出他俩这样的交谈已经招惹旁人的注意了,于是他力图让朱丽埃特安静下来,试着用平和的语气说:“我真的不知道这到底是怎么一回事。
整个事情是那么的……那么的荒唐。你要相信我,这不过是场误会。无论如何我都不相信,我母亲能和黑社会或者别的什么犯罪组织扯上瓜葛。”
他笑笑,而朱丽埃特的脸上仍旧是忧虑不安的神情。
“你该去照顾你那些艺术爱好者们了。”布罗德卡说。
她略作迟疑,然后走回到客人当中。
宾客们围在那些展品前面,一些人在自我陶醉中忍不住发出叫好声。喜爱美感与和谐的布罗德卡提不起兴致,他更喜欢马尔克笔下快乐嬉戏的女人体或者是诺尔德铺陈在画布上的绚烂夺目的钴蓝与朱红。库宾对他来说太过忧伤、痛苦和神秘。
他站在一旁打量那些热衷于艺术的客人们,他们大都衣着入时,谈吐高雅。
空气中弥漫着开幕酒会惯有的味道,是那种香烟与香水以及红葡萄酒相混合的气味,一般说来这味道会让一个置身于其中的正常人头晕脑涨——从而尽说些不着四六的话。这样的氛围让布罗德卡很不舒服。
他暗暗期盼艺术爱好者们赶快撤场,让他和朱丽埃特能好好过个晚上。
布罗德卡手里拿着一杯橙汁挤进客人堆里找朱丽埃特,她正和一位老先生热烈地交谈。蓦地布罗德卡收住脚步,从传进他耳朵里的片言支语中他听出一个男人的声音,这声音令他发抖,令他没有勇气转过头去找这个说话带着浓重的外国腔的人,他发出的大舌音就好像是舌尖在口腔里连续翻卷。
布罗德卡从电话答录机里听到的正是这个声音。
他极力让自己凝神谛听,从笑声、说话声和争论声中去辨别出那个声音。
千真万确,他十分肯定,说话的就是同一个人。
布罗德卡正在忖度他该如何应对时,朱丽埃特从人群里发现了他,她朝他走过来,拉起他的手把他拽到边上。
布罗德卡把手挣脱出来,正打算向她述说他刚才的发现,倒是她此时脸上的神色显示出和他一样的激动。她急切地拉着他向另一个方向走。“快来!”她轻轻说道,“快!”她走到一个角落里,好像要把自己藏到他身后似的。布罗德卡看到她的眼神异样。
她很愤怒,同时也很恐慌,他还从没见过她脸上现出这样的表情。朱丽埃特比他矮上一个头,她抬眼看着他,语气里满是绝望:“我丈夫来这儿了。他喝得酩酊大醉,都快站不起来了,我可怎么办啊?”她两手掩着嘴。
布罗德卡的脑子里还在惦念那个男人的声音,他心不在焉地问:“他在哪儿?”
朱丽埃特哽咽了一下,深吸口气,“就在那边。我恨死那个家伙,我真想把他杀了!”
布罗德卡偷偷朝屋子对面瞥去,他以前并未见过这位教授,也没看过他的照片,但他知道这个男人的所有事情。而眼下,当他第一次看到他本人,对他却没产生任何抵触情绪。他原本以为自己是恨他的,然而取而代之的是对这个酒鬼的同情,考林摇摇晃晃地立在那儿,眼神呆滞,孑然一身,孤苦伶仃,就好像他周围一个人都不存在。
考林教授是个秃脑门,小个子,不比朱丽埃特高多少,在人堆里绝对不显眼,不认识的人会把他当作某个机关里的职员。虽然身上的那套灰色西装价格不菲,他的模样看上去却很邋遢甚至可以说是潦倒。领带七扭八歪地挂在脖子上,只有金边眼镜让他有几分教授气质。
布罗德卡打量考林的同时,那个声音还在耳朵里回响——那口外国腔,他犹豫着要不要对朱丽埃特说起这事。他拿不定主意,自己也在怀疑,是否这一切不过是他臆想出来的,是由于最近几天精神过于紧张而导致的神经过敏,那不过是幻听。天啊,他到底怎么了?
朱丽埃特的话音把他拉回现实。“亨利希突然在这里冒出来,准没什么好事。他从来不参加画展开幕式。上帝呀,我该怎么办?
我也不能就这么把他给轰出去!可我太了解这副嘴脸。过不了多久他就会像个烂醉如泥的流浪汉那样滋出事端。天啊,来这里的可都是些慕尼黑的头面人物,还有媒体记者。如果任由他继续闹腾下去,他会毁掉他自己和他的医院——还有我!”
朱丽埃特说这些话的时候,考林已经在口齿不清地叫骂他周围的客人了。朱丽埃特冲向她丈夫,平心静气地劝说他,同时试图把这个醉鬼拽到后面的办公室。
布罗德卡一开始只是远远地看着这一幕,当考林愈发抗拒,狂乱地挥舞手臂,最后甚至要打朱丽埃特时,布罗德卡走上前去,按住他摇晃的胳膊,和朱丽埃特一起齐力将他死拉硬拽地拖进后面的房间。
考林一个趔趄瘫倒在扶手椅里,头向旁一耷拉,身体软塌塌的,咕咕哝哝地说着什么,到最后张着嘴巴打起呼噜,竟睡了过去。
等最后一批客人离去时已近午夜,布罗德卡和朱丽埃特把她鼾声如雷的丈夫抬进自己车的后排座椅上。朱丽埃特不想让布罗德卡送她,他一再坚持。“你丈夫醉得不省人事,”他说,“我送你回去。再说……你一个人怎么能把他弄进家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