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白松咏七首」序云:『高山东北七十里为天仙祠,祠后有白松一株,直上五尺发为三干,株三人围不尽,高可二十余丈,白如傅粉,润若凝脂,以手指小括之,即流香沫,鳞甲甚薄,岁必一脱,亦类株干之白,三干鼎立并茂,高枝极古拙,其毛楸极苍萃,盖天下未有也,殆锺乾坤之灵秀欤囗传者谓黄帝葬三女于其下,未必然也。古今题咏,殆遍堂壁,率不能形容其妙,余一见欣然,有契于心,坐而玩之,经日夜不能去,乃沟一图自随,且以语诸同好,虽然图亦梗概而已矣』(「寄心集」七)。
先生留嵩山约四旬余,然后下山,归途回望嵩山诗云:
中嵩奇峭惬游情,二室玲珑相对明,峰转尽收伊洛水,脉连遥起汴梁城;千章敝日冬尤翠,诸瀑奔雷夜更鸣,老去心期还再到,悠悠回望白云程。
游嵩既毕,乃由原路经安徽宿州(今宿县,明属凤阳府),归途间雨雪纷飞,作诗寄兴:
「宿州阻水」:『归路何辛苦,长途潦不消,危桥斜迫水,平地骤生潮,舟子呼难至,舆夫懒自骄,黄昏询客舍,犹隔一村遥』(「游草」卷三)。
又,「宿州雪行」云:『晚发睢阳驿,眉舆破雪行,梨花飞片破,柳絮点衣轻,混见马蹄迹,清闻牛铎声,杏林得沽酒,佳景慰闲情』(「游草」卷三)。冬,归金陵,刻「寄心集」。
「寄心集自序」云:「寄心集云者,余汇萃生平四言、五言古诗合为一帙也,意有所托,身有所历,感慨乎古今,论思于视友,夫孰非心,夫孰非心之所寄,其视寻常游览赠处泛泛五七言律绝,写情景而囗物者宜有稍不同,故命之曰「寄心集」也。……老将就木,付之剞劂……,万历辛亥仲冬朔日,陈第题』。
按以嵩山之游程计之,此序或作于嵩山。
是年冬,董应举乞归田里(见「崇相集」「辛亥考功副郎求归呈」,又「辛亥冬请假归,念里中诸胜,得偿宿游诗」)。万历四十年壬子(一六一二),先生七十二岁。
春初,再至浙东游会稽(今绍兴),谒禹庙,游兰亭。
「两谒会稽禹庙,手摩窆石」:『曾于汉口瞻遗庙,复此稽滨对圣颜,不见当年乘四载,惟余片石闭空山;萧条古木溪容澹,零落残碑草色闲,遥想平城千古迹,一笻风雨独回还』。
按汉口瞻禹庙事,当系六十七岁游武当时所经。
「游兰亭」:『千古人修禊,兰亭独有词,风流今不见,曲水尚浮卮』。
又经括苍游南雁宕诸胜,寓永嘉之江心寺读书。
夏初,或曾由永嘉,归连江一行。按董崇相作「考终录」,谓先生于「壬子归而再出」,是则当于此年夏间一归连江乎!
「括苍逆旅」:『连岁吴越游,孤踪何畔岸,一去复一来,青山见客惯,今朝雨始晴,薄雾蒙昏日,仆从同出门,途中有续断,我马抵河滨,行囊犹岭外,衾裯未得宿,旅封灯前玩』(「游草」卷一)。
按此诗当是往永嘉经括苍所作。
又按先生至永嘉瑞安,似为游南雁宕而至。
按江心寺在永嘉永清门外江心孤屿(「浙江通志」)。「孤屿志」载:『江心寺为唐咸通中建,因在瓯江之中,故名「江心」。宋绍兴中,释青了始窒中川,移创大殿于其上,即今址也。明正德十二年重建』。时董应举家居,先生常有书与其往还。
「崇相集」中共有答陈季立书三封,大约皆此时所写。第一封为应举与先生论读书方法。「答陈季立书」:『承丈教我精熟五经,诚是也,若以此遂谓天下无读书人,第谓不然,夫读书者在得其意,不在字字精熟,字字精熟即好秀才耳』。
第二书系关于应举经营闽安镇城工之事,先生亦赠金五两以助其成。应举并劝其勿作五岳之游。「答陈季立(第二)书」:『城工费至二千金,益以旧石,仅成三百丈,弟之出于假贷者,已七百有奇矣。……兄乃为我过计,赠金五两,弟若不受,是以世人自待于兄,犹隔一膜也……弟谓兄有五岳障者,非五岳障也,以能五岳障也。陶渊明有诗曰:「即事如已高,何必升华嵩」,世未尝病渊明不五岳也。……弟归二年,尘冗劳并,须加白,亦欲走出,不能责兄,但欲消兄一障,且归而再出,少慰人子心,亦未伤高也』。
其第三书云:『城工未完,年又甚荒,弟粟不能至腊,又有乡里饥乏之忧矣。今岁梦兄者再,梦到南昌者八,兄之不归,欲毕五岳耳。以借书刻书不如南都之便,弟以五岳之毕不举,无甚关系,若著书愚意不如修书文,诸书中图赞为最,古音考亦有可议』;可知「伏羲图赞」已于此时刻成。
秋,由金陵往陕西游西岳华山,其行程大约由淮北乘舟至铜山(明时黄河自淮阴入淮,咸丰初黄河北徙,惟水下游始淤。盖淮水系导源于河南之桐柏山,东流入安徽,潴于洪泽湖,其下游本由江苏涟水县入海也)。然后沿今陇海路之线经商邱、开封、中牟、郑州、荥阳(须水)、洛阳、新安(孝水)、渑池、陕县(三门),过函谷关,入潼关,登太华,复西游终南后,遁原路归至浦口。
「铜山阻风」:『北风连日未曾停,拊撼沙飞昼查冥,深夜独眠波浪里,始知踪迹是浮萍』(「游草」卷七)。
「彭城吊古」:『水曲留侯庙,山前亚父台,何须话楚汉,两处野花开』(「游草」卷六)。按彭城,即今铜山也。
「暮过归德道中」:『天阴大野昏,景色悄然变,鬼哭如可闻,惊沙重括面,借问此何方,云是睢阳甸,叱咤想许张,风尘辛苦战,雀鼠不可求,奴妾安足念,一死虽后先,寸心均百炼,江淮胥以全,邦家应再奠,凄凄阵头云,千秋犹闪见』(「游草」卷一)。按归德今河南商丘县,即古之睢阳,唐张巡、许远拒安禄山处也。
「途中阻风」云:『去岁游嵩山,四旬天俱晴,今冬往华岳,阴雨连朝生,肩舆御此风,倾侧不可行,到处轨留滞,仆夫多叹声,余心泰无事,阴晴随所更』。
「汴梁怀沈士弘」:『一别秋将尽,计程今几千,寒霜初列草,衰柳尚笼烟,客思怀人远,生涯逆旅偏,不知沧海上,何日乞归田』(「游草」卷三)。
「过中牟,鸟皆近人,不似江南之弹射者众也」:『此地民风自昔淳,岂徒三异雉能驯,至今鸦鹊依芳草,不避行人意可亲』(「游草」卷七)。
「郑州志感」:『草舍荒城车辙深,当年音乐可推寻,祇今吴浙粤闽地,争尚浮华声转淫』(同上引)。按过开封时,当是九月末也。经洛阳朝伊阙,拜关云长墓,游九龙台,遇缙绅许春元等邀饮,与之谈游。
「龙台嘉会序」云:『余过洛阳,爱其形胜,停车焉,朝渡洛,览伊阙矣。暮往九龙台,台高数百级,前宫祀龙王,旁有轩亭,于时闻酣饮博奕声,余造后宫少坐,乃其饮酒者皆缙绅诸公为诗酒会,许春元酒东也,起问仆人,知余自金陵往游太华终南,绝无他事,径前邀至酒所,撤残设新,重开佳酿,主凡九人,环坐而陪,问曰「往关中乎」囗曰:「然」。许春元曰:「天寒矣奈何」囗曰:「有所好,有所忌,好在终南,故西而不知少寒,犹先生之赴春试,北亦不知其寒也」。诸公唯然。又问:「游已几年乎囗」曰:「已二十余年,凡三五年一归省坟墓,余遇佳胜辄留连岁月」。问:「何以不思家」囗曰:「始亦思家,既而知其无益,故不思也」。问:「何以独携一仆」囗曰:「野鹤闲云,一仆多矣」。问:「何以独游,不更招一侣乎」囗曰:「仕则同朝,商则同货,故其侣易得,今游而已,孰肯舍身家而耽山水乎」囗问:「游难矣,必何如而后能游」囗曰:「游有五,不怀安、不惜费、不思家、不怯死、不立我」。问:「何谓立我」囗曰:「逆旅之中往往有夺炊争席之事,必机忘,然后可混然大同无复人已,欲立我得乎」囗诸一发言,满座无不绝倒,中有留余久处者,谢之。又有嘱云:「回自终南幸相闻」,余亦竟未之闻也,退咏小诗自纪其事,亦不求闻之诸公也』(「游草」卷五)。
按先生有「洛阳怀古」句云:「洲前风急鸿犹渡,木末霜深菊已披」,当是九月十月之交矣。
过洛阳北邙山,作「北邙山歌」。
序云:『北邙山古冢中多通砖,长如桌面,厚四五寸,中虚,背面雕文甚精致,土人取而贱用之,感而作歌』(歌略)。
过孝水王祥卧冰处(在新安县东),有诗云:『昔贤能事母,孝水尚溪津,一卧寒侵骨,双鱼瑞跃鳞,残牌留古道,遗庙荐新苹,回首怀风木,淋淋泪满巾』(「游草」卷三)。先生记其渑池夜遇盗云:天寒午饭,舆夫饮过醉,夜深未抵客舍,顿肩舆憩息良久,余呼舆夫曰来,有一人误听,自林中闪出,手提短棍,余心知其贼也,诘之何故在此,其词皆遁,此盖欲掠孤客耳。舆夫从诳之曰,我有同行人在后,可命之速来,竟无事,诗以记之(「游草」卷五)。过陕县,观黄河之三门抵柱,作「看三门」诗,并序云:
三门在陕州,盖两岩立河中,其门有三,滩石危险,波涛汹涌,舟不得上,俗传神门鬼门人门者妄也。余过造观之,心神特畅(「游草」卷五)。过函谷关,有句云:「客到函谷关,萧条涧水上」。
又,「入潼关」诗云:『春初曾适越,秋末复来秦,直欲穷山水,元非畏病贫,雪消增岳色,风急勤关尘,问我何为者,孤游笑此身』(「游草」卷三)。按此诗可证其春初确曾游浙东也。至华阴,「登灏灵楼望华山」二首,其一云:
兴到寻山老未休,于今始上灏灵楼,道人指点称名处,绝爱莲花日上浮(莲花峰名)(「游草」卷七)。
「登华山远望」:『华岳嵬奇绝众山,三峰云际杳难攀,星当东井锺灵气,势绕西河镇汉关,蒲坡微茫丹凤远,咸阳迢递碧鸡闲,何人万里来看汝,雨雪冬深兴未还』(注云:三峰玉女、星明、芙蓉峰)(「游草」卷五)。
「雪,上青柯坪望华山绝顶」:『青柯夜上碧云深,晓望西峰尚百寻,树叶偏摇高处眼,山容何负远来心,崖悬铁锁霜全滑,坐对银屏冻不禁,须待春莺暄气满,却从绝顶步苍岑』(同上引)。
「玉泉院别华山」:『久说名山特地过,奇峰如画赏心多,乘风列子还归去,缓步依依奈汝何』(「游草」卷七)。
先生既别华山,即至华州谒郭汾阳(子仪)庙(有「华州谒郭汾阳庙」诗,见「游草」卷三)。经灞陵,过临潼,遍览诸胜,登骊山观秦始皇葬处,游骊山温泉,西入长安(今西安),观察邕石经(有石经歌)过鄠县杜子美故里(有「过鄠社」诗),复南折登终南,宿重阳宫,与朱道士论道,在终南中宫观老子石青牛,皆纪之以诗(均见于「五岳游草」诸卷中)。
「过灞陵」:『灞陵河水冻,客路近西京,雪意山容淡,南重日色轻,川原具索寞,人马两凄清,多少英雄迹,空余怀古情』(「游草」卷五」)。按灞陵亦作霸陵,故治在今西安东。
「终南寄弱侯先生」云:『奚童六尺伴孤游,独步终南最大头,到处关河堪适兴,满天风雪不生愁。闲将宝剑看雄断,耻把明珠向暗投,白下故人相忆否,几番回首望牵牛』(「游草」卷五)。
「归次潼关有感」:『已玩终南柏、飘飘客又归,中条云忽暗,太华雪交飞,河冻饥鸦集,关长过雁稀,绨袍今欲绽,谁为缀寒衣』(「游草」卷三)。冬十一月中旬,自终南归南京。
「自终南归至浦口」:『回首望苍苍,浮江楫欲忙,心知关塞远,路走五千强竹叶寒尤翠,梅花雪渐香,终南山色里,高遯得深藏』(「游草」卷三)。是年冬,所作「尚书疏衍」成;将付剞劂,焦竑为之作序:
「题尚书疏衍」:『尚书疏衍吾友陈君李立所著者也,李立平生注意经术,易图诗韵,业有成书矣。此编又探四代之精微,衷群儒之论议,指陈得失,如别苍素,真后学之津筏,先圣之功人已。君以读经览胜为日课,行年七十有三矣。顷游华岳终南而还,此编乃出。……自今戢影金陵,忘怀息照,与余共游于无何有之乡,余之幸也,君其有许我也夫。万历壬子冬日琅琊焦竑书』。
又,自序云:『……近因宋、元诸儒疑古文伪作,窃着辨论数篇,复取古今注疏,详悉读之,意所示者标之,意未安者微释之,旬读未是者正之,其素得于深思者附着之,间又发挥之言外,以俟后世修已治人者实有取于经,而典谟训诰誓命贡征歌范皆征之行事而已矣,录成未敢自信,质之弱候先生,乃其报书云:段段惬心,言言破的,真学者之指南,越世之卓见也。遂力付之梓,以与古音图赞并行。……万历壬子十一月望日闽陈第题』。
据董应举作「考终录」谓先生于壬子归而再出,颇有可疑之处。按先生七十三岁癸丑寓江心寺诗,曾云庚戌离乡井,遨游已四年;则由七十岁离闽至七十三岁末四年中,似无回闽之事。意者应举有误记年月乎囗且先生于冬间游太华终南,十一月即归金陵,三月之间往返数千里,遍历古迹名胜,以七二之高龄,余已讶其行踪之颷忽,安能于冬末再事归闽囗或归闽为夏间游浙东瑞安、永嘉之后,因其地与闽交界,或于其时顺途一归(是则助应举城工金五两当在归时)。已而复出,秋游华山,亦未可知,姑为存疑。万历四十一年癸丑(一六一三),先生七十三岁。
本年,先生未远游。春,居浙江西湖山寺中读书。
「三月三日生辰谢席主」云:『余生七十有三春,愧说悬弧是此辰,早岁雄心凌泰古,迩来浪迹编三秦,留连山水笻犹健,扬搉诗书笔转频,何处主人能醉客,启筵花鸟越东津』(「游草」卷五)。按此处所言之席主,或即黄汝亨待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