按「寄心集」卷一有「四忆」诗,为先生七十一岁(辛亥)冬刻该集时,述其生平经历之作,以之冠于篇首者。诗中第一忆系述其在漳之事,至刻集时约别四十年;第二忆系述其四十岁时在蓟门之事,至刻集时适已三十年矣;第三忆系述其游粤六十岁时之事,至辛亥适已别十年矣;第四忆即为游武当事,有句云:「别来已五年」。则由辛亥上推五年,当系本年事矣。故今以游武当事系于本年。「旧谱」系于七十三岁以下,有误;因「寄心集」系刻于七十一岁,集中忆游武当系追述其五年前之事,断无以七十三岁之事入集也明矣。「忆武当」诗云:『忆昔在武当,山中多道侣,冒雪陡危峰,携笻凌险阻,别来已五年,飘飘一羁旅,登高望汉水,潇湘迷楚墅,欲赠以金丹,叹息独延伫』。舟过武昌,冒雨登黄鹤楼;由汉口次沙阳(在嘉鱼县),经汉水沧浪亭。均有诗。
「雨登黄鹤楼」:『北风吹雨色,独上武昌楼,云暗凤凰树,波沈鹦鹉洲,李雀不可见,江汉自长流、一目穷三楚,居然跨鹤游』。
「舟次沙阳」:『两岸青山渺,茫茫极水乡,晓霜帆带白,寒色柳飘黄,已断风尘想,空为名胜忙,不闻歌凤鸟,谁谓楚人狂』(「游草」卷三)。
「秋,舟从汉口入襄阳」:『远路惟舟楫,分江溯汉河,岸容随雨暗,风叶逐帆过,酒兴吾衰减,秋悲楚客多,庞公栖隐处,寂寞满烟萝』(「游草」卷三)。
「襄阳思粤,兼忆林培之」诗云:『远入荆襄路,临流意粤乡,三年游已遍,久别梦空长,处处离支树,家家牡蛎墙,美人况不见,独夜更堪伤』(按美人,指林培之也)(同上引)。
「襄阳舟子行」:『舟子自襄阳,渡我上均州;登岸买酒肉,自餐仍素羞。借问酒肉与何人,谓欲将归遗二亲,二亲班白渐衰老,贱子商渔长苦贫,明日过家省膝下,薄献微物聊自伸。我闻叹息乐陶陶,何身卑贱陈义高,人言孝弟动天地,当有神明佑尔曹。均州连亘多峻滩,中有石门度独难,汉江倾舄水漂渺,悬崖千仞石崩乱。此舟履险幸不危,及抵安流牵缆断,若教缆断值滩前,舟楫破碎骨糜烂,彼固万死不一生,我亦何由生羽翰,寻思此事亦颇奇,天道分明倏可知,独叹世情转偷薄,不念父母念妻儿』(「游草」卷二)。
「咏武当龙竹杖」云:『当年竹杖化为龙,龙角于今在竹杖,暂入老夫掌握中,万仞天梯能强上』(「游草」卷七)。
「登太和山绝顶」(按太和山在湖北均县,即武当山别名,又名仙室):『琼台金殿玉炉烟,秀拥芙蓉望渺然,数点青丘分五岳,三门紫气即诸天,云雷乍动岩崖下,雨雪常悬日月边,圣世肇禋仪独盛,古来函检更无前』(「游草」卷五)。
先生于冬间尚留武当,寻归金陵,下航汉水,时曾阻雪四日。
「汉江阻雪」:『停舟已四日,雪甚复难行,初点篷窗乱,徐飞柳絮轻,急流崩野岸,寒雾失江城,莺鸟窥鱼下,饥鸦集树鸣,授衣增重絮,炽炭映波明,祇为寻山兴,何曾计水程』(「游草」卷四)。
归泊蕲州(今蕲春),作「泊蕲州即事」云:
斜阳谋共泊,结舫作比邻,逆旅谁知己,联舟即故人;渔歌清夜月,剑气散风尘,来往俱经此,防处任客身。万历三十六年戊申(一六〇八),先生六十八岁。
是年春,先生当系在南京,时「吴襄惠(容所)公集」刻成,先生接读有感。
「读吴襄惠公集」:『宦成大司马,留意灌园人,襟期一驩洽,契迈平生亲,春风绿野地,裘仲许作邻,宵谈漏欲尽,晨晤日西论,雅性尟饮酒,醉狂独不嗔,时将巨斝进,兼为积醪醇,歌啸频相聚,久睽纔及旬,讵知客东粤,仙游及其真,那堪属纩际,讯问犹谆谆(自注云:余游粤时公病笃,儿辈祖念问安,公不能见,遣问余何时到家,儿答不知,公云:不复能待之矣,遂逝),哲人萎何几,十见梅花新,白门读遗集,彷佛窥形神,文章既琰琬,勋业更嶙峋,三朝历显仕,足不濡权津,翻飞同凤鸟,霜雪老松筠,叹息感时事,高贤故绝伦』
按吴文华尚书卒于万历二十六年,至是适十年,故云「十见梅花」也。万历三十七年己酉(一六〇九),先生六十九岁。
是年,先生仍在南京,欲出游五岳,乃作「豫戒诗寄儿祖念并诸亲友」,以示其志。
「豫戒诗寄儿祖念并诸亲友」:『梁鸿终会稽,尧夫老洛阳,生卒异厥处,达人何慨慷,我本游汗漫,野鹤共翱翔,今年六十九,鬓发同秋霜,久拼厌世日,坠地为坎藏,烟云开翣旐,星月悬灯光,形骸虽垒块,神气任徉徉,慎勿泥世俗,启土携归乡,生既耽五岳,死岂恋一方,携归失我意,泉下悲惨伤,此心常耿耿,鉴之有穹苍,作诗先寄示,小子永毋忘』(「寄心集」卷五)。
按董崇相作「陈一斋考终录序」云:『……其子修父(祖念字)以其老也,泣请归连江,终不肯许;谓余曰:「古人入山采药,不知所终,岂必尽仙去哉!生既捉杖行走,走即蝼蚁乌鸢耳」。予曰:「公信能然,独不哀而子耶」囗则强而应我曰:「吾七十归」。先生之胸怀磊落,不同流俗,于此可见之』。
春三月,至安徽宣城,寓沈士庄家。
「宣州清明日」:『寒食清明节,纷纷祭扫多,白杨何萧条,绿酒洒青萝,扫奠曾能几,倏复归山阿,岁岁遽登冢,垒土亦嵯峨,光阴变朝市,陵谷互平坡,新坟渐兔迹,旧坟成鼠窝,农夫稻禾黍,苗裔谁经过,念此怀悲怆,不朽当如何』。
「清明登宣州天柱阁」:『高阁巍然逼斗杓,清明睛日上岧峣,敬亭窃窕当窗立,采石微茫接海遥,傍郭乐游花阵阵,寒原荒冢草萧箫,昔年谢眺今安在,空忆闲吟伴寂寥』(五岳游草」卷五)。
「游九华山」(山在安徽青阳县西南四十里)。
「寰宇记」云:『旧名九子山,唐李白以九峰如莲花削成,改为九华山,今山中有李白书堂基址存焉』。
「登九华东崖绝顶」云:『昔从江上望,数朵远空青,今在崖头坐,奇峰并此亭,高能攀斗极,秀自泄坤灵,信宿神光洞,风尘梦已醒』。
按先生何时游九华山,颇难断定,意其居宣城之时顺途一游欤!今姑系之于此。
夏,入浙江,游天台、雁荡诸胜,复避署西湖。
「咏天台石梁桥」云:『苍石跨两崖,下有双溪永,涌瀑吼风雷,一舄抵千里,仰视天若浮,俯瞰涧无底,莓苔滑如脂,中通仅尺咫,过客恒逡巡,不敢措厥趾,佣夫走若飞,奚必外生死,泊者能操舟,见惯生神理』(「游草」卷一)。
「雁山瀑布歌」:『玄岩壁立何嵯峨,白虹倒挂垂天河,非烟非雾,亦非雨,皎如霜雪投苍波,上摇星汉霞光之灿烂,下注幽不测之层阿,有时忽逐狂颷起,洒落空蒙凡几里,狝猴踯躅不敢前,乌鸢帖帖堕溪址,云收日朗生风雷,何物神奇乃若此,君不见卢山瀑布古称说,秋冬枯涸流或竭,维斯喷礴万古存,金银采色交明灭;又不见剪刀峰外错危矶,矶头坐玩能忘归,抚掌欢欣发大笑,不妨霰沫烦沾衣』(原注;瀑布下有忘归亭中有剪刀岩)(「五岳游草」卷二)
按此外尚有「雁山雨夜」诸作,亦系此时所作(见「游草」卷三)。
又「游雁荡」云:『矗矗奇峰列紫芝,龙湫风雨洒天池,东南信是神仙壑,白首来游悔已迟』(「五岳游草」卷七)。
秋,回宣城,拟出游嵩山、华山,以病足不果,养疴于沈士庄家,读所未见书。
按是时沈士宏将军亦致仕在里,故先生寓其家,并呈之以诗。
「病足吟,戏呈沈士庄兄弟」:『雁荡、天台号奇绝,夏中冒雨陟其巅,清秋拟到嵩华上,高歌一曲神仙仙,岂期卧病敬亭下,两足疮癖长忧煎,柱杖下床顿欲蹶,手把图经包枕眠,不中不履仍不栉,日费主人沽酒钱,六旬展转秋将尽,支离自笑还自口,出门欲去不得去,骊歌几度犹屯邅,昔何勇健今何惫,拔剑叹息孤灯前』(「五岳游草」卷二)。
按「世善堂藏书目录」题词云:『又在宣州沈刺史家得未曾见书,抄而读之……』。盖即指此时事也。
又,「病足」二首云:『小阁经时抱病眠,见人行走是神仙,始知两足重如玉,莫踏红尘踏紫烟』。『一瓢久已离风尘,苦柏明霞岂厌贫,独恨此时游未得,关山秋月属何人』(「五岳游草」卷七)。
「夏月病足,至中秋未愈」:『夏卧西湖上,秋栖宛水阴,艰难长病足,游走负初心,短梦依孤枕,轻寒中薄衾,那堪良月夜,强起独愁吟』(「五岳游草」卷三。
按宛水指宛陵,今安徽宣城也。
「病思西岳」:『客中病足倍生愁,伏枕经时尚未瘳,满架图书闲白昼,半床风月度清秋,梦魂已绕华阴外,踪迹空淹宛水头,自是支离非济胜,山灵亦似妒真游』(「游草」卷五)。
「策病」:『居常无恙自闲身,何意今年病泥人,午夜奋飞空有梦,清秋寥落转堪嚬,莫言造化非儿戏,已讶神形是越秦,五岳未游终不死,干将万里出风尘』(同上引)。冬,仍病足宣城,未出游。
「病足」:『华嵩天外未能攀,病久鸡栖意亦闲,每见佛书成净土,不闻人语当深山,十旬枯坐遗冠履,一刺空存断往还,更有居停贤地主,时沾腊酒醉颓颜』(「游草」卷五)。
观此诗,可知是年冬,足尚未愈,逗留于宣城沈士宏家。居停,盖指沈氏兄弟也。
病愈,作「述怀」四十韵寄焦弱侯,自述其生平。有句云:
『………东南名胜区,十七经杖屩,一剑一短童,来往同飞鹤,今近古稀年,羸倦渐非昨,鬓发如枯蓬,犹未断断腭,力尚耐秋风,齿得餐藜藿,三月宿春粮,雅意周关洛,讵料及宣州,疮疡灾两脚,坐卧勉支吾,履地胫力弱,淫两侧孤衾,凉飔生轻箔,设几就低床,读书兼笑谑,夜夜饮旨酝,醉歌奚寂寞,所恨负初心,形骸转销铄,三秋倏尔徂,乍愈尤堪愕,雨雪怯北征,行行何所托……』(「寄心集」卷六)。
盖此诗当系是年冬间由宣城寄往南京也。
万历三十八年庚戌(一六一〇),先生七十岁。
春,归连江;寻复游金陵。
按「江心寺除夜」其三有句云:「庚戌离乡井」;则当可证明先生于本年复有离闽之事。由此,可以推知本年必有归闽之行。因去年先生病足宣城,至冬末始愈,则归闽之事当在春间乎!今以文献不足,姑为存疑。
秋,由金陵「寄南海邓道鸣将军」诗并序云:
道鸣与余皆有兄也,别来十年,余兄卒于江右,道驭卒于南阳(河南),静言思之,振然有寄。诗云:『曲江一分手,十载秋风寒,人生如过隙,久别惊催残,昔日游秣陵,每与仲昆醉(原注:道驭为户部郎)。今我复重来,停云空下泪,逝者沈九泉,别者隔万里,犹持一杯酒,何处展忧喜,岁晚伤秋杜,思君诵隰桑,情爱元不薄,四海若同堂,琼山有飞雁,尺素无相忘』(「寄心集」卷六)。
按先生别邓道鸣事在万历二十八年,至兹适已十年;抵金陵时,当系秋间。
又按道驭名镳,亦邓城子,万历巳丑进士,除清浦知县,为折粮法,以均田赋,溶河渠,勤课士,征入为户部主事,左迁归善知县,创天泉书院,与诸生讲学,再迁南京户部主事,先生在金陵时,常与之游,寻擢南阳知府,卒于官(参「福建列传」明八)。万历三十九年辛亥(一六一一),先生七十一岁。
是年,先生仍在金陵。
秋,由金陵渡淮往河南,游嵩山;有「留别焦弱侯先生」诗云:
余昔曾病足,君频到床前,今君足亦病,过访复如然,余游犯瘴疠,中湿宜跰〈鲜〉,君隐澹园内,著书日高眠,云胡遘兹患,闭户若逃禅……,判袂已两载,玄误慰良缘,同心既知己,同病尤相怜,嵩山忽动念,孤剑去翩翩,欲别未能别,菊花照离筵,归来瞠逸步,踏遍金陵山(音仙)(「寄心集」卷六)。
按先生此行当系由金陵乘舟经安徽之宿州(凤阳府属)入河南,陆行经河南之扶沟、曲梁(在密县)抵登丰,而登嵩山。
「渡淮」诗云:『侵晓呼舟楫,始登淮北程,鹰鹯突地起,鹅鹳乱流鸣,柳欲凋秋色,人犹带月行,客途多逸兴,箫爽慰吾情』(「五岳游草」卷三)。
「扶沟阻风」:『树木声如吼,肩舆不可行,草枯寒旷野,沙走混前程,鬓发星星乱,衣裘袭袭轻,荒村问沽酒,未得一壶倾』。
「由梁乡西行,去嵩山近矣」:『名胜今将近,西行更莫徐,人居犹土窟,贸易只园蔬,引道凭斜日,停骖问草庐,寻山吾自癖,作计未全疏』(同上)。冬初,抵嵩山看太室,观秦槐汉柏,复登天中阁观星台,游天僊祠,观祠后白松,坐而赏玩,经日不去,乃购松图自随,遍游中岳诸胜。
「看太室」:『今岁余年七十一,等闲交际倦无力,冬来忽作嵩山游,飞上峰头看太室』(「游草」卷七)。按太室,嵩山之古石室也。
「观奏槐汉柏序」云:『秦槐在少林寺前,汉柏在嵩阳宫前,相去十里许,槐大数围,柏武帝封为三将军,大者数围,其二其三递次之』(同上)。
「登嵩山天中阁:『寻山万里兴翩翩,独立危楼弄紫烟,试把方隅分四岳,早知旺气属中天,高台日至光无影,老柏霜深翠有年,莫讶晚来游不歇,凭栏清啸即神仙』(注云:嵩山观星台,夏至午时不见影,以其居天之中)(「游草」卷五)。
「游嵩山观星台」:『双台犹未朽,世界几迁移,农父深耕处,累累没字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