吉他见到钢琴的那一天，阳光仿佛特别的亮。
吉他斜靠在门边的墙壁上，玻璃门反射着炫目的太阳，细细碎碎的折射又反光，亮的好像玻璃都碎成粉末冲到眼睛里。吉他漂亮深邃的深蓝色身体被照的好像一片被阳光刺透的海，他觉得太亮了，想躲，动不了。
突然的，他就被一片劈头盖脸的阴影罩住了。两个人小心翼翼又费力的合作搬动着一架钢琴，互相提醒着对方慢点。钢琴很大，把敞开的大门塞得严严实实的，阳光只能从他支起来的三角琴盖上面溜过来几缕。
吉他第一眼就看见了那台钢琴。
首先，他是绿色的，薄荷绿。你知道吧？一台绿色的钢琴，总是显得有些不一样的。
这家琴行里有许多架钢琴，形状大小都有点细微的分别。有很多台黑的，光线好的时候干净的能当镜子照，一点指纹都没有。有两台红色的，两台白色的三角钢琴。
但是只有一台绿色的。
它被摆在一进门就可以看见的位置，离吉他最近的位置上。
吉他看着他，没说话。吉他觉得他很漂亮。在一堆沉稳又呆板的黑白红里，他是跳脱出来那个错了的音符，很突兀，又很动人。好像是调色板上一堆无趣的颜色里那么用力的挤，挤出来的一滴青翠的绿。他像是夏天浸在冰凉井水里的脆脆甜甜的西瓜，是枝头才冒出来一片嫩生生脉络都细幼的新叶，是草丛里躲着的那簇清新冲脑的薄荷，清洌，甘甜。
“嗨。”吉他清清嗓子，努力用自己的低音部发出一个还算满意的沉声问好。
钢琴好像还在发呆，被他吓了一跳：“……你好！你是跟我说话吗？“
他的声音真好听啊，也像薄荷呢，不知道是哪个键发出来的。吉他觉得自己有根弦胡乱的颤动了一下：“是啊。”他想我得说点什么让他印象深刻的。
“今天天真好。”……
钢琴却没嫌他无聊，活泼泼的接话：“是啊是啊，这是我出厂之后的第一天哦。本来我很怕下雨来着，结果你看，太阳多好！”
吉他听到这句话居然有点高兴，自己可能是他遇见的第一个朋友呢。
“你是绿色的。”他又说了一句废话。
“你喜欢绿色么？”钢琴的声音里有了一点点笑。
“你是我见过的第一台绿色的钢琴，我觉得你很好看。”吉他想了想，老实回答。
“你也是我见过的第一台吉他，还愿意陪我说话，我觉得你又好又温柔。“
吉他想还好我是深蓝色的，如果我是那种原木色的吉他，就会被发现脸红了。
琴行里有两个勤工俭学的大学生，音乐系。没课的时候就来按小时计费的打工。平时生意不大忙，他们偷偷摸摸拿乐器练琴，老板只当没看到。
其中一个今天一来眼睛就发亮，盯着那台绿色的钢琴摸个没完，好奇又珍惜的模样。同事笑骂着甩过去一块抹布让他千万把指纹擦干净他摆摆手不理，拖过琴凳就坐下开始弹。
他同学抓过门边的吉他就拨弦。他在乐队玩摇滚，但是却非常喜欢这台民谣吉他，剔透又莫测的蓝，像最遥远的星空那样。买不起，要再打十个月的白工才能付账，他不贪心，只是每次都只抱着他练。
两个人一开始弹的是不同的曲子。离得近，那些音符不着痕迹的跑去一块玩耍，混杂在一起辨不清。不知道从哪一小节开始，两个人的曲调居然奇异的合上了，节奏舒缓又默契，慢慢的推动着曲调走，渐进激昂，完美的衔接进高潮，音符流畅的滑过耳膜，几乎融为一种声音。
极致的和谐。
周围的同事也不工作了，着迷的凑近过来围成一圈听着他俩合奏。
“行了行了啊。”老板从后面走出来，拨开人群，“差不多行了啊。你们太会玩了，哪有拿民谣吉他和钢琴合奏的啊，像什么话。”
学生盖上了琴盖：“又不是不可以，很多曲子都行啊。”
老板走过去拍了一下他的头：“钢琴嘛，当然应该和小提琴啊管弦乐团什么的合作，吉他就应该配贝斯和鼓啊。放在一起多不合适。”
吉他手也不服气：“大家都很喜欢啊，好听不就行了。”
老板想都不想的摇头：“就是不合适。你让人家怎么看啊，太奇怪了。”
他们看起来好像还想说什么，可是最后什么也没有说。
吉他被轻轻的摆放好。他一直等到自己最细的那根弦终于不颤了，声音也不会抖了才开口：“你的琴声真好听。很可爱。”
他不知道是所有新出厂的钢琴都有这样清亮活泼的音调，还是这台钢琴听起来特别不一样。弹起他来好像听见的人都会变得很快乐，一个个音脆亮又轻柔，像很多只小猫轻轻的在他的琴键上面蹦跶。
钢琴也毫不吝啬称赞：“哎呀我觉得你声音可帅了！原来吉他是这么帅的呀。”
吉他一本正经的胡说：“不是的，是只有我特别帅。”
钢琴表示相信。
吉他又没忍住笑：“你那么可爱，我又那么帅，说不定我们可以组成一个组合去演奏呢。”
“是啊是啊。”钢琴又突然想到了什么，“不过也比较难吧。刚刚他们说的那样，我们合奏不太合适吧？”
那什么才叫合适？
吉他不明白。
吉他在遇见这台钢琴之前，有很多幻想。他希望被买走，最好是个大明星，带他出去看天看月亮，看疯狂涌动欢呼的人潮，感受夜空的风和舞台上骤然吹来的冷气。大明星要带着他，拿很多的奖，不管多少年都最喜欢他，老的时候郑重的在他身上签上大名，把他放进四面钢化玻璃的纪念馆，后世无数粉丝来欣赏，说至少还有一把吉他留下来见证传奇。
他连签名要留在哪个地方都想好了。他热爱舞台，喜欢闪亮的聚光灯，他的琴弦和他一样有股不服输的韧劲。
可是他突然把这一切肥皂泡一样轻飘飘又漂亮的幻想忘记了。
他现在只想要再和他的钢琴合奏一曲。
是的，他的钢琴。但是他只能在心里偷偷的叫。
每天有很多人经过试琴。那抹绿色很打眼，好多人都要坐下来弹几个音听听那些很让吉他喜欢的声响。然后他们又翻过标价牌看一眼，马上放回去，站起来离开。
也有人好奇的拿起吉他，四指轻扫，那声音浪漫又动听。
但是再没有人会同时拿起旁边的民谣吉他一起合奏了，可能大家都觉得不太合适。
“我特别想和你再弹一曲。我觉得我俩的声音在一起可好听了。”吉他现在特别后悔，自己怎么会是吉他呢。其实猛的看上去和小提琴也没什么差别啊，当小提琴不行么？再不济，也应该是台古典吉他吧，和钢琴合作没人会说不对的那类。
钢琴安慰他：“说不定，马上就有个人走进来，他又喜欢弹钢琴，又喜欢弹吉他呢？”
“那他也没办法同时弹奏两种啊。”
钢琴沉默了好一会，再开口的声音还是清亮的：“下一首吧。说不定下一首就可以合奏了。”
这次换吉他沉默了更长久的时间。
“其实我……我是被转卖到这里的。我和你不一样，我出厂很久了。”
钢琴一点声音都不发的听着他说话。
“我原来是主人是个娱乐公司的练习生。他们有个组合，键盘啊鼓啊各种乐器都有，但是我和他们，总是不配合。说不出哪不对，就是很奇怪。曲子弹得七零八落的，后来他们当然没有出道，人都走完了，只剩我主人一个。”
“我主人抱着我弹，一边自言自语，问我究竟是他不是这块料，还是我压根就找不到合适的乐器合奏。”
“后来他从那个公司离开了，连吃饭的钱也没有，就把我卖到这里来。”
“他当时买我的时候几乎花光了全身的积蓄，满心以为我能让他变成万人瞩目的明星。我挺内疚的，我一度以为我是真的很奇怪，没有任何乐器能和我一起合奏。”
“然后你来了。”
钢琴默默的听完他说的话，一种温暖而凝滞的气氛在他们之间横隔了很久。
“下一首吧。”钢琴可能用了他比较低音区的那一段在发声，听起来有种抚慰心灵的温柔，“再等等，说不定下一首就可以合奏了。”
可是下一首迟迟不肯来。
他们等待了将近一年的时间。期间人流如织，他们单独被试弹过很多曲子，吉他还单独被老板借给亲近的朋友拿去演出过。吉他当时被装在天鹅绒布的盒子里随着那人的脚步越走越心惊胆战，生怕走得远了，再也回不来。
年会的时候大家都挑着乐器表演，人很多，很热闹。吉他和他的钢琴确实有同时被弹响的时候。但是那太吵了，另外还有小提琴，几台架子鼓，嘈杂的要命的贝斯和低低的萨克斯风在怒吼。吉他觉得钢琴的声音离他特别远，远的快要听不清了。
吉他这段时间的情绪特别低落，他开始有点讨厌自己了。为什么自己不是能自动发声的乐器呢，那种抖抖身体就能欢快响起来的响片什么的，为什么自己永远要等着别人允许才能弹奏呢。
但是好像每一种乐器都要等人弹奏。
为什么自己不是人类呢？能够自由的，在想弹琴的时候就弹琴，想和谁合奏就和谁合奏的人类。
人类多好啊。
钢琴发现了他不开心，努力想扭转气氛：“嘿！玩个游戏吧我们，你猜猜我身上有多少个白键？”他调皮的盖上琴盖不给他看。
“52个。”吉他想都没想的脱口而出。
倒是钢琴愣住了，没想到他能回答出来。
吉他给他解释：“其实我偷偷数过你的白键了，好多遍。”
他没说出口的是，在每一个阳光明亮的下午，他一遍又一遍的用眼神轻擦过钢琴的每一个角落。他知道他有52个白键，36个黑键，他数过一千遍。他知道他的绿色是薄荷叶的颜色，他知道他每一块琴键发出的声调分别是什么音节，他知道他的琴凳里面摆着三本谱子。
他没有说，但是钢琴对着他微笑起来。
他也跟着笑起来，不知道为什么觉得开心。
老板这时候嘴里说着“好好好”的挂了手机，走过来，拎起吉他满意的看了两下：“哎呀，我这回可算把你卖出去了。太贵了你，可算有个人愿意把你收了，明早你就跟人家走咯。”
吉他听见钢琴突然有一个低音的键像被重重的敲了下去。
“咚”
深夜，琴行落了卷闸门，每一盏灯都归于寂灭。月光莹莹的洒落进来，地面很干净，映着幽幽的蓝。绿色的钢琴像漂浮在海面上那样美的很梦幻。
“我希望。”他开了口，在一片寂静中显得悦耳又响亮，“我希望你是被一个很认真学琴的小孩买走。你是他的第一把吉他，他会很珍惜你。每天都把你擦的干干净净的，不舍得在你身上乱贴什么，弹得不一定好，但是很努力，每天都有进步。”
吉他努力想要挤出一个笑：“可是我想被很红的明星买走哎。”
“感觉明星都很少有好好练琴的。”
“是啊，可能哪天演奏的高兴了，或者喝酒了，一激动，就把我摔碎在舞台上了。”吉他说了一个拙劣的笑话。
“那可不行！”钢琴的反应很激烈，他被吓到了，“不行啊！”
吉他被他突然的大声吓了一跳：“我瞎说的！不会的，我哪有那么倒霉。我会跟着大明星变得很红的。”
吉他很认真的想了想：“你应该会被一个有很大房子的小朋友买走，小朋友都喜欢绿色的。他家一定很干净，很大，有一个能摆得下你的客厅。他每天准时坐在你面前练琴，弹的很好听，把你擦的像会发光。然后有一天，你在客厅的电视机里会看见我，大明星可能在舞台上抱着我表演。小朋友刚好也在弹琴，这就是我们的合奏啦。”
钢琴的声音此时听起来有点哑：“那我一定会认出你的。”
吉他笑了，在很暗淡的黑暗里：“是啊。可能就是下一首，我们就会合奏了。”
吉他想，还好我不是人类啊。
我是吉他，我不会心碎的。
这一晚过去的好像特别慢，又特别的快。
报晓的晨鸟蹦跶的在枝头扇动着翅膀，太阳从地平线上才爬上来一点，老板打着哈欠拉开门迎客。两个少年模样的人带着口罩走进来，低着头，但那股朝气蓬勃的劲一点都掩盖不住，像新生的小树苗，生机勃勃。
矮一点的那个一进门眼睛就动不了了：“哎，小凯！你看！钢琴！绿色的！”
吉他隔着口罩好像都能看见那个高一点的少年在笑：“是啊，是你的钢琴吧王源儿。”
他想都没想的冲过去一屁股就坐在琴凳上，掀开琴盖：“……好漂亮啊它。”
“那你买啊。”被称呼为小凯的那个人几乎是带着点纵容的站在他身边，看着他上手摸琴键。
“……那不太好吧。我今天不是陪你来买吉他的么？”他不怎么诚心的推拒了一下。
小凯拎过深蓝色的吉他就调弦：“买吧，买回去我陪你练合唱。”
王源看他开始拨和弦眼睛一下亮起来：“哎你陪我弹一个，我听听声。”
“洋葱？”
“不弹洋葱了。那个，明天你好吧。”
吉他和钢琴默契的同时响起来，一个错漏的音节都没有，一个违和的声调都没有，好像他们天生就是为了弹起这首曲子，他们就是为了这首曲子才存在的。
他们行云流水，他们酣畅淋漓，他们每一个音调都紧密的咬合在一起，像最默契的一个吻。
就是这一首了。
吉他想，这就是那一首了，再也没有遗憾的那一首。
一曲终了，钢琴偷偷的对他说：“我的天啊，你不知道，我的身体里面，我的每一根琴弦都还在颤抖，我好像有了心跳那样。”
弹钢琴的少年趴在钢琴上耍赖不肯走：“那我买了啊，我真买了啊，你要陪我练琴的。”
“陪你啊，就用这台吉他陪你。”高个子把他举起来，像挥舞一面漂亮的旗帜那样骄傲。
吉他在那一瞬间相信了，以后他和他的钢琴，还会有很多个下一首的。
他不怕等。
因为值得。
——END——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