钟射和宁儿来到旅店,要了一间房屋。夕雨关是个重镇,这里的消费水平很高,城内的旅店一晚的价格抵得上蟾镇住五六天。钟射叹了一口气,即使手头丰腴,他也不想浪费银子,早知道就在城外住一宿算了。宁儿也十分节俭,她看了看钟射,然后狠下心来要了一个房间。钟射思考了一下,也觉得很合理。
两人都是少年,那方面也还未成熟,自然也不会多想什么。宁儿要睡地上,钟射心里也有点男子气概。好说歹说,才让宁儿睡了大床。钟射找老板娘要了一床被子和垫单,便睡在地板上。晚上熄了灯,已经很晚了。宁儿却怎么也睡不着,她说她有些想念父母,已经三年没见着了。她也有些想念龙婆婆,不知道她现在怎么样了。
钟射没有说话,他想说自己很想念师傅的。但是说出来又有什么用呢?师傅确确实实死在他的面前,这种无根的想念很折磨他,如果说出来,他不知道自己会不会哭。他不想哭,因为师傅告诉过他,哭是懦夫的行为,又丑又没用。所以钟射便有事没事地笑,师傅又说,笑是傻子的行为,越笑越傻。钟射后来不知道怎么办了,哭也不是,笑也不是,总不得做个冷面人吧。
师傅说,理智大于感性能够解决问题,感性大于理智能够解决生活。一个关心事,一个关心人。他告诉钟射,想清楚其中的关键,便知道该做个什么样的人了。
师傅就是这样,很简单的问题也能说出很复杂的道理。钟射双手枕着脑袋,望着床弦道:“宁儿,你在龙婆婆那儿过得开心吗?”
宁儿被他问得一愣,她掖着被子,将脑袋偏过来,看着钟射,道:“为什么问这个?”
“我帮龙婆婆问的,她一直想知道。”钟射说,他知道自己撒了谎,但是他有种隐隐的感觉。龙婆婆一定想知道宁儿的想法,还有一点,龙婆婆可能已经不在了。
“哦。”宁儿哦了一声,然后躺回床上。她盯着天花板道:“我说我不开心,你能理解吗?”
“这样啊。”钟射想了想,以他的心性好难想通这个问题,于是,他便问道:“为什呢?”
“我十一岁离开了自己的父母。如果我更小一些的话,我可能不会那么想回家了。但是呢,我觉得人这一辈子,只会有一个家。离开了,就是游子,总要想着回去看看。即使我父母卖了我,我也好想回去。”宁儿细声说道。
钟射沉默了,他有些为龙婆婆遗憾。他突然发现,宁儿是一个极有内涵的女孩。不同于普通十四五岁的女孩,只知道撒娇卖萌。宁儿可能过得辛苦,加之她又念过私塾,所以才会有这番见地吧。不过,宁儿这番话,可是给了钟射心头一击。
钟射半响没接上话来。他自小没有家,如果按照宁儿的话来推论,连游子都算不上,顶多算是一个孤魂野鬼吧。钟射想起了道然,心里突然多了一股暖意。他又理解宁儿的话了,如果有道然在万山寺等着他,即使天涯海角,有万般阻拦,他拼了命也要回去见道然。想到这里,钟射终于没忍住眼泪来。
钟射伸手把住手腕上绑着的仙位珠,捏的铁紧。
“对了,钟哥哥,既然你进城这么危险,为什么我们不绕过夕雨关,从城外的小道走呢?”宁儿岔开话题问道。显然刚才那番话,让两人都不好受。宁儿可能也感受到了什么。这个问题她一直想问,只是之前她被龙婆婆委托给钟射,一路上都是顺着他的,她不好提自己的意见。此时话说开了,她发现钟射很好相处,便问了出来。
钟射吸了吸鼻子,稳住声线道:“我要去拜访一个师傅的旧友,他住在夕雨关里面。我要问他一些问题。耽误你回家了。”
“没关系的。”宁儿也吸了吸鼻子。钟射很意外,两人都陷入了情绪中,都没有说破对方。宁儿接着说:“反正早晚都能回去,不差这一两天。”
“嗯,谢谢了。”钟射心里微微一舒,然后道:“不早了,赶了一天路,早些睡吧。”
第二日,钟射早早起来。宁儿比他起得更早,他是在大堂里面见着宁儿的。宁儿端着一碗茶,正在客座上面等他。
钟射摸了摸头,说自己睡过头了。宁儿笑着说,是她起得早。在龙婆婆家里,宁儿每日都会起来做早饭,三年下来,她已经习惯了早起。
等钟射洗漱完毕。两人便结了银子,在老板娘狐疑的眼神中离开了客栈。
夕雨关是一座大城,架着马车也要一个时辰才能横穿出去。钟射问了几个路人,他发现要拜访的那位道然的旧友离客栈有些距离。从客栈这里过去,走路的话要一个时辰左右。钟射第一次来夕雨关,他看什么都感觉很新奇,于是便打算走路过去。宁儿那双大眼睛也四处乱瞅,两人都打算再城内逛一逛。
夕雨关中心有一条三丈宽的河流,河水清澈,两岸联排杨柳。这条河流弯弯绕绕,在夕雨关内围出一个个小岛,景色十分漂亮。夕雨关有重兵把守,其中城主更是了得。他便是洛熙关的第十七个孙子洛浩然。洛熙关虽然地处险要,为南北势力的界点,但是几十年来也没出过什么大事。这其中的功劳,一半要归功于洛浩然。
钟射和宁儿走在路上,看什么都很新奇。夕雨关雕梁画栋,高处都是三次层高的木屋。街上的人们都是锦衣华服,举止高雅。蟾镇比起它来,说是穷乡僻壤一点都不过分。
约莫一个时辰之后,钟射两人便来到了师傅的他师傅的旧友处。一个破落的酒馆。钟射幼年时曾随师傅来过一次,这个酒馆的主人是师傅修真时的同期。他比道然的资质稍好一些,至少能够运用一些基本的道法。但是也是太过平庸,不说大道,小道也都入不得。后来两人一起下山,道然去了蟾镇隐居,这个友人脱不得红尘便在夕雨关开了间酒铺。
一如他俩的修真历程,两人做其他事情也不是很上道。这件酒铺处在僻静的巷子中,俗话说酒香不怕巷子深。如果真不是巷子深的问题,那就是酒的味道不好,或者老板不会做生意了。
钟射抬头看着巷子外飘着的破红色旌旗,上面写了个烂黄色的酒字。往内开去,是一间红漆剥落的大门,门半开着。像是在迎接到来的客人一般,但是门可罗雀的景象着实不像有人会来光顾。
钟射看了宁儿一眼,然后往巷内走去。
推开木门,迎面而来是一股淡淡的酒味。钟射不饮酒,从感官上来说,这酒算不得好闻。有些滠味,闻起来像是吃了未成熟的柿子一样。
“买酒的吗?院子东角,一银子一勺,不讲价的,要多少打多少吧。”一个慵懒的声音从屋檐下传来,中间隔着一丛绿篱。钟射看不到里面的人,但是这声音他有些映像。他想起早年和道然来到这里的情景,心中一酸,险些涌出泪来。
钟射定了定神,往东角看去。那里的泥墙下面躺着几个大酒坛子,你墙上挂着一个大酒勺子。从老板的话来看,他也是懒到了一定境界,难怪生意如此惨淡。
钟射叹了口气,然后绕过绿篱。
一个肥胖的中年汉子坐在屋檐下的懒椅上,他闭着眼睛摇着蒲扇。夕雨关天气较热,不过夏日还未到来,不至于用上扇子的。那大汉肚子凸起,盖着一身灰衣,呼吸平稳,又不像是很热的样子。
钟射清了清喉咙,然后走上前去,他不知道该如何称呼这个大汉。只有按师傅的辈分推算过来了,于是他便开口喊道:“师叔。”
大汉闻言,慢慢地张开眼睛。他头发耸拉,满脸络腮胡子,那双眼睛像是长在棕熊的脸上一般。他看着道然,然后又看了看宁儿,缓声道:“大清早的,别乱认亲。”说完,他又闭上了眼睛。
钟射心底微微一黯。看大汉这神情,他估计也与修真界没多大干系了。钟射来夕雨关只有一个目的,那就是打听葬魂海的准确地址。师傅死前只说了一句向南,这可是一个极为模糊的概念。钟射以前也翻看过师傅的藏书,在地图志里面将世界分为四块大陆和两个极岛。在这之外的还有些散乱的传说之地,常人都是无法踏足的。海域方面也随大陆划分为东南西北,并没有葬魂海一说。钟射因为之前对地图志比较感兴趣,他记得很多地方,想着将来出去走走。他很确定葬魂海不在世俗的地图册上。那么就只可能在修真界的地图志上了。
他现在身怀仙尘珠,万不敢找修真者要地图看的。想来想去便只有来找师傅的旧友,在夕雨关开酒馆的这个男人了。但是此时,男人表现出来的一面着实让他失望。
不过,既然来了也不好就这样离开。钟射便走上去,稍稍提高音量道:“我是道然的徒弟,是不是该叫你一声师叔呢?”
大汉睁开眼睛,那双大眼呼噜一转,喃喃道:“道然?废材李道?”
钟射心底一抽。师傅的俗名的确叫李道,不过他已经十几年没用过了。
“是的。”钟射虽然不想说道然是废材,但是解释起来有很费时间,他想尽快离开这里。看到大汉,他就会想起道然。早年的道然一定吃了不少苦,才会心甘情愿顺从了命运,如山当了和尚吧。
大汉坐了起来,如同小山一般的身体。他上下打量着钟射,惊奇道:“这么说来,十二,不,十三年前吧,的确他带着一个孩子来过我这。我想想看那孩子叫钟什么……”
“钟射!”钟射道。
“对对对,钟射。”大汉站起来,他比钟射高出一大截,他目录慈祥,再不像看生人一样看钟射了。他嘴角带着笑意道:“没想到你小子都长这么大了,怎么道然那老鬼死了没有啊,十几年都不来看一下我。”
“师傅他……”钟射心里一猝,压住了想要倾诉的欲望,他看着大汉道:“他守着万山寺呢,他叫我出来走走,我路过夕雨关便想到师叔你了。所以便来看看。”
“那老鬼,孽心太重,能安安稳稳当个和尚也不错。”大汉叹了口气,然后眉毛一挑,“我听闻蟾镇出了大事。具体什么我又不太清楚。你应该是刚从那边过来吧,那边情况如何,能跟我说说吗?”
钟射心里一跳,果然如他所料。蟾镇的事情已经传到夕雨关来了。据闻修真者有特殊的传讯道具,比马匹快得多了。他们一路走来,也没作多少停留。但是这消息比他们传得还快。
“不知道呢,”钟射撒了个谎,装作心平气和道,“我离开的时候,那边还挺好的。”
“哎,真假我也不知。不说那个了。难得你带小媳妇儿过来看望师叔,师叔给你做顿好饭。你先进屋做一下,我那老婆子买菜去了。估摸着也该回来了,我去叫她多整些食材回来。”
“我不是他媳妇儿。”宁儿红着脸辩解道。钟射尴尬地站在那里。大汉对钟射眨了眨眼睛,然后道:“你们进屋坐会儿,我去去就回。”
没等钟射拒绝,那大汉便连步走出屋子。钟射以前从不怀疑人,但是此时仙尘珠在手。他不得不提防一下。不过,大汉脸上的热情并不半点假意。如果让他就这样怀疑大汉会将他来自蟾镇的消息告知修真者们,钟射自问很难办到。
“钟射,你怎么不解释一下。”宁儿脸色微怒地看着钟射。
“解释什么?”钟射埋头思索,他在想修真者的事情,一时没注意到宁儿的情绪。他现在回过神来,看着脸上披着晚霞的宁儿,吸了一下鼻子,道:“我们才十六岁,怎么可能是那关系。师叔是开玩笑的。”
“你……”宁儿剁了一下脚,然后回身便想往屋外走去。她走了两步,又折返回来,进了堂屋。
钟射摸了摸头,他心里自问,没有说错什么吧,这是再不明显不过的道理了,为什么宁儿还会生气呢?
钟射想起道然曾经说过,女人是世界上最复杂的生物。看来道然懂得东西很多啊。现在想起道然,钟射已经不那么悲伤了。道然交给他很多东西,每每需要用到的时候,他都会浮现出一些和道然在一起化缘的经历。那些记忆弥足珍贵,也美好清晰。
就在钟射刚要转身进屋的一刹那,一道金光从天而落。落到院子中,绿篱被砸毁,干燥的地面扬起一阵烟尘。
烟尘散去。庭院里半跪着一个穿着金色盔甲的男子,他手里握着一把血红色的斧头。
钟射定眼看着他,身子簌簌发抖。
修真者。
男子目光凶狠。
最主要的是,隔得老远,钟射也能在他身上闻到那股浓烈得仿佛要将他淹没的杀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