来自王氏太后的盛情使得沈姑娘在入宫不逾半日,就从“咦,来了个新面孔”成为人皆议论、瞩目的“她到底是谁啊”。
尚宫崔明止深知沈尽情早晚都会引起旁人留心,这不仅仅是因为太后的格外照拂,更因为她在女官考试中拔得头筹,令人惊叹之余,免不了将惹来妒火。午后便要放榜了,崔尚宫决意让徒弟暂且轻松一个上午。
“静芹,到我跟前来。”
沈尽情放下手中纸笔,屏气凝神而往。
“你晓得考试结果吗?”
“不太晓得。”
“无碍,你是我亲手调教的人,想来也不会差到哪儿去。乘现在还没有接手正式官职,我饶你难得清闲,去宫里随意转转,权当散心吧。”
沈尽情稍作迟疑,倒不是害怕在危楼耸阁的阵势里迷路。“我不想出门。”
“为什么?”崔尚宫疑问。
“前些天已陪着太后大逛特逛了一圈,恐怕‘名声在外’,这一趟出去更要受人指指戳戳。”
崔明止接下话茬:“你迟早都要抛头露面,也不在一时藏掖。不过,一开始不习惯众人的眼光也在情理之中,你要真想躲口舌,或许可以往异苑去,那里关着的都是动物,烈烈就在其中。”
沈尽情豁然解了烦闷,欣喜道:“我可以去看烈烈?!”
“有何不可呢?我只给你一个上午偷懒,速去速回吧。”崔尚宫瞥见门口有小宫女张望请示,撂下这句话,拂袖而出。
沈尽情故作矜持地等待崔明止完全消失于眼前,继而提起裙子,白兔似的蹿溜不见了。
前往异苑的路尚算偏僻,除了几个埋头走道、互不搭理的太监,沈姑娘并没有遭遇预想的盘查。
看护异苑大门的是位老嬷嬷,她只瞄了沈尽情一眼,接着便装聋作哑地打起了瞌睡。
“烈烈?烈烈?”沈尽情轻声呼唤,从一只只铁笼前掠过,生怕惊扰了这些奇异动物。
不远处传来躁动的吠叫声,姑娘心花绽放,循声又是一阵小跑。
然而奔至獒犬困缚之地,沈尽情几欲冲口而出的“烈烈”两字被自己硬生生咽了回去——一位淡妆素裹的女子正蹲在笼子跟前,回眸与她对视。
“你识得这只獒?”女子问,缓缓起身,“我常来异苑,今天是头一回见到它。它是你的獒吗?”
沈尽情称“是”,等候须臾,见对方无话要说的模样,于是开口道:“请问,姐姐是哪位?在何处当差?”
女子看着烈烈见到主人后活蹦乱跳的举动,忍俊不禁,鬓角撩拨下一簇发丝。“你既不识我的身份,大概是新来的吧。”
沈尽情咂了咂舌,不好意思地承认了。
“没关系,我本性也是不乐意在别人眼皮子底下生活的,越少人关注我,越好。我叫郭悕,被他们称作‘安定公主’。你呢?新来的。”
沈尽情听闻女子自报身份,忍不住暗自后悔:早知如此还是不该出门,这下好了,又同一位皇室成员打了照面,还不晓得以后会否闹出纠葛,麻烦、麻烦啊。
“民女沈尽情,是崔明止尚宫的徒弟。”
安定公主“哦”了一声,语调悠扬,辨不出是何意图。“崔尚宫是位值得尊敬的老人家,我幼年也受过她的教导,至今心有余悸。”
沈尽情将安定公主自嘲的笑容观察一番,左看右看都似发自肺腑、十分真诚。
“你口称民女,但是普通女子决计养不起这样珍稀的大动物。你可是从皇亲贵族里挑选入宫的女孩?”公主问,依然友好。
沈尽情硬起脖子,把身世谎言说了一遍:“悕公主冰雪聪明,民女的姑奶奶便是陇西王王妃。”
“你竟是七皇叔公的亲眷?难怪能得崔尚宫青睐。”安定温和地笑言,“我与七皇叔公只有一面之缘,依稀记得是位有趣的老人家。”
沈尽情莫衷一是,出于礼貌,也送上一抹谦和的笑意。
安定忽地上前两步,直勾勾盯着她的眼睛,道:“可是,你跟随崔尚宫,最好的结果也就是当上女官,和皇上的妃嫔比起来,压根算不上什么高贵地位。既然都进宫了,为什么不谋求龙床边的荣华恩宠呢?你是怎么想的?”
沈尽情听公主话语中恳切多于客套,遂抱了同等的真诚,回答说:“我比大家闺秀们资质差,不想在皇帝面前献拙。另外,家父准我从小看男儿书籍,我虽然脑筋不灵,多多少少怀揣了野心志向,与其为人庸妇,不如谋求功名。”
“你说的话很合我的心意。”安定脸上微末的戒心消失无踪,此刻尽是恬然安详,“我若不是生而就为皇室女,也想读书考学、加官进爵,在朝堂上立一足之地、发一家之言。”
沈尽情悄然无声地凝视着公主,心中莫名起伏。
“罢了,我上有长姐武威,下有宁王皇帝,夹在中间,做人艰难,又去想那些作甚?还是赏花观鱼,逗弄珍禽异兽吧。”安定失落地笑道,转身要走。
“悕公主!”沈尽情颇为激动地呼喊,然而下一瞬就退缩了。
“怎么了?”安定怔怔地瞧着她。
沈尽情佯装咳嗽,努力克制心中所想。“没、没什么,我只是想说,以后担了官职,可能就没时间照料烈烈了,如果公主不嫌弃小家伙闹腾,可不可以代我看管?”
“好啊,这没什么难的。”安定和煦地应承允诺。
沈尽情松了一口气,还好没说出那个冲动的想法,否则,被当作怪人事小,被拉去砍头才真要了命。
二人缄默片时,都在搜肠刮肚地找寻新鲜有趣的话题,然而由远及近的一派喧闹打断了她们的思绪。
“本宫要带它出去遛圈,皇上都同意了,你们为何阻拦?”
安定远远地看见那位丽人,向沈尽情耳语:“那是储嫔,户部尚书之女,皇上心头最爱。”
知道,不就是捉迷藏的向歌嘛。沈尽情心里嘀咕。
储向歌热热闹闹地行至这两人面前,只向公主敷衍地行了礼。“二皇姐也在啊,正好给我评评理。”
安定要扶她起身,岂料储嫔已收了动作,令公主扑了空,僵住手脚很是尴尬。“储嫔思、行端正,你若有理自然不会错,我愚钝,评判不了。”
“二皇姐不听臣妾说就一口回绝了,看来是不愿与我亲近。”向歌冷笑道。
安定身子微颤,只有沈尽情察觉到了。
“纵然二皇姐清高,不肯与我结交,我还是满心期盼有朝一日能与你促膝长谈、闺中闲话。”向歌甩了甩帕子,异香扑鼻。
安定性子偏静,眼看储嫔得势,生怕她没完没了地说下去,只得硬着头皮插话:“储嫔光耀夺人,我则相形见绌、不敢攀附。方才你说要评理,不知是为了什么事?”
“二皇姐谦虚起来反而显得做作。”储嫔口无遮拦,“什么事?还不是皇上赏赐的那头梅花鹿幼崽咯。我可怜那厮被困在笼子里没自由,特意求了皇上旨意,牵它出去遛遛。可是这些太监奴婢劝了一路,总想打消我的善心。二皇姐,我管不住奴才们,还得由你威武喝斥。”
安定苦笑,她终日躲避宫中纠纷就是不想掺和进去遭人诟病嫌弃,连自己宫里的下人都不忍苛责,怎可能急赤白脸地打骂储嫔随从?
“储嫔娘娘,人都爱惜自己性命,您能保证若梅花鹿有闪失而不迁怒下人的话,我想,他们或许就不会拦着您了。”
储向歌斜过眼眸,不很愉悦地看向沈尽情。“你是谁,说的什么乱七八糟的话?”
“她是崔尚宫爱徒,陇西王侄孙女沈尽情。”安定慌忙答话,希望能震慑住储嫔。
“那有什么了不起的,还不是下人?我问你,你刚才拐弯抹角地要说什么?”
沈尽情面不改色:“梅花鹿幼崽精贵羸弱,本也不该由人拴着遛圈。万一绳子索脖勒太紧死了、吹风受冻得病死了、被娘娘不知轻重玩死了,这罪责谁来当?他们之所以劝您,左不过是为这几个理由,害怕您届时又以‘为何不规劝本宫’的说辞责罚。”
储向歌受质问,斗志渐长。“你话里话外都在骂本宫‘重鹿而轻人也’,好大胆子哪!”
“不敢,只不过提醒一句,‘鹿死谁手’,谁来当责,娘娘仁爱,必不至于盲目迁怒。”
“沈尽情,你是吃了熊心豹子胆了来多管闲事?!”储嫔愠怒。
“吾皇仁德,庇护天下万民,娘娘既是宠妃,岂能忤逆君意?我多管闲事,表面上纾解太监宫女的焦虑,其实是为娘娘着想。”沈尽情泰然自若。
向歌气极,道:“玩弄口舌之徒!你读过多少书,又懂得哪门子仁德?!没错,我若玩死了梅花鹿,定然要迁怒这帮奴才,你奈我何?!平白跳出来做好人,也不看看自己的身份地位、能耐几何!”
安定听她们争执,心感郁结,没奈何地劝道:“尽情并非挑衅储嫔,你说要评理,她不正是在评理吗?”
“悕公主所言极是。”沈尽情躬身称谢。
“你们沆瀣一气!”储向歌怒火冲天,“沈尽情,你给本宫等着,很快你就会知道,在宫里没规没矩的下场!”
储嫔率一众胆战心惊的下人气势汹汹而走。
安定身子一软,借沈尽情肩膀歇靠。“你何必逞一时口快,去招惹她呢?储嫔不是你以为的那种蠢女人,她出身士家子弟,也不怕和你斗智斗勇,到头来,吃亏的还是你,连带我这个不争俗事的人也跟着受累。”
沈尽情不出声,她怎能没有悔意呢?终归年少气盛,藏不住心性。
“我实在看不惯她那样骄纵,所以才会头脑发热,想要挫挫她的锐气。”沈尽情缓缓道。
安定重重地叹息,道:“有什么看不惯的,你在宫里呆上一段时间后,保准看得麻木!连忍气吞声都学不会,遑论担当女官,你还想活得长久吗?唉,本以为你持重冷静,原来也不是什么省油的灯,我若和你做朋友,恐怕有的闹了……一想到储嫔后续报复,我就头疼得快要晕倒了,现下还是告辞吧。”
悕公主幽幽郁郁地离开了,撇下沈尽情原地沉思。
忍气吞声,就一定有用吗?她想,为什么不试试先发制人、除之而后快呢?
沈尽情拍了拍额头,不敢再往下乱筹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