为督造天协馆一事,将作大匠姬世炓已熬了不知多少日夜,阅尽百余张图纸,眼睛都快看瞎了;然而他不曾有只言片语的抱怨,一来本责如斯,二来天协馆意义重大,事关天家颜面、百邦友谊,万万怠慢不得。好在各部门识得大体鼎力相助,终于到了万事俱备的这一天。
“阿甘,烦你为我翻一下黄历,今儿确实是钦定的黄道吉日吧?”临出离府邸前,姬世炓最后整理了官服着装,拍着疲惫不堪的脸庞问道。
“回禀大人,这上头写着‘宜祈福、置产、动土、破土,忌开光、出行、交易、嫁娶’。”甘蘖仔细念了一遍,抬头望向主子,等候指示。甘蘖是一名剑客,许多年前便投拜在姬世炓门下做贴身护卫,要问他功夫如何,很难定论,毕竟将作大匠从未遭遇性命之忧,甘蘖则鲜有机会拔剑,莫论全力械斗。
姬世炓漫不经心地说:“这话滑稽得很,我若不出行,怎么去到目的地破土动工呢?”
甘蘖敲了敲腰间的宝剑,道:“大人放心,有属下在,任是什么歹人都近不了您的身。”
“阿甘哪,我瞧你从未拔过剑,要不要先检视宝剑生锈了没?”姬世炓打趣,并没有恶意。
甘蘖不好意思地搓了搓腮帮子,自嘲一笑,紧随姬世炓出家门。
车乘之内,将作大匠借一星半点的空闲时辰,打了个小盹,浅睡中竟在脑海里重现了一个月前朝堂争锋的景象——
“皇上,咱们和秾婻邦交已成既定事实,然而未必要委屈求全、听他们没道理的建议。”太傅老人家闾丘陟秉持笏板,上前言说。
“太傅此话有失偏颇,何谓‘委曲求全’?你意下难道是说,我泱泱大朝,还得瞧秾婻的脸色做事吗?没错,建议是他们提出的,可采不采纳终由咱们皇上定夺,太傅急个什么劲?”那边对峙的是鸿胪寺卿柴措。
户部尚书储修梁为太傅说话,凛然道:“柴大人和外族人交接频繁,敢问还听得懂汉话吗?闾丘大人所言的重心在于建造天协馆劳命伤财,柴大人却歪曲论调,搬弄到藐视皇权的是非上,这样话不对题,还讨论来作甚!”
柴措瞪圆眼珠,回嘴称:“储大人在指责我之前该审视自己是否也有搬弄是非的嫌疑,我与太傅和和气气地说话,哪里歪曲论调了?”
“鸿胪寺卿少说两句吧,好好的话到你嘴里都乱套了。皇上,微臣是支持建造天协馆的,此举不仅扬我国威,更能引入异族外邦文化风俗,尤其对只读圣贤书的儒子们而言,不消行千里路,在家门前便能开拓视野、增广见闻,所谓有朋自远方来,不亦乐乎啊。”礼部尚书庞德恳切地说。
柴措连连点头,附议道:“庞大人和微臣想到一块去了。”
储修梁反驳:“庞大人的话占了小理,却忘了大义。试问,百姓之中,究竟是儒生众多,还是白丁众多?您所希冀的增长学问见识,对一心只想握紧锄头、靠土地吃饭的平民而言不值一提,若饥灾年头降临,哪怕脑袋里堆满了外族人的习俗礼仪,终究腹内挨饿啊。”
庞德一怔,激动起来口齿不利索,然而他身后同部门的侍郎官儿发话了:“户部的储大人啊,您也是学而优则仕,怎的眼界这么狭隘?”
“这位面生的同僚,请问你的话作何解?”储修梁顺着声音找到了一个老头子。
“对不住,老头子我是村野乡下来的孟芙斋,说话直接。”礼部侍郎嬉笑道,“您自个儿都说了,白丁之数胜于儒生,可您不以为耻,还挺欣慰?国家要谋发展、立千秋万代而不倒,难道靠得是一成不变、固步自封?秦缔造雄霸伟业,锦绣江山在眼前,可缘何二世而亡?不就是‘成也商君之法,败也商君之法’咯——严苛法度于乱世能匡正天下,于盛世却是作茧自缚哪。同理,若治国之道永远着眼传统、保守,而不随时势作调整,发展则如纸上谈兵,被他邦赶超亦非危言耸听。现在,天协馆能让儒生们愈发开阔眼界,能让白丁们不论是出于好奇心还是不甘心都有意识地了解一点外边的天地,其效果或许无法立显于当代,但谁又敢说百年后不会国盛民昌、胜今朝万千倍呢?”
储修梁缄默,换作闾丘陟动怒:“小小侍郎胡说八道,尽皆诡辩耍嘴!”
孟芙斋不以为意地耸耸肩,退回庞德身后。
……
……
……
“大人?大人!前面似乎发生了什么事,围看的人很多,咱们的车乘一时过不去了。”甘蘖唤醒姬世炓。
姬世炓揉了揉鼻梁眉角,脑袋里“嗡嗡”地还残存着同僚们的话音。“你去看看是何事,若能帮得上忙就搭把手。”
甘蘖领命,费力地拨开人群。
“娘的,你这个贱女人还敢大吼大叫!”唇边长了颗大黑痣的男人骂道。
他的手里紧紧拉扯住一位姑娘的长发。
“我根本不认识你,你快放手!”姑娘挣扎捶打,无济于事。
黑痣男尖声大笑,道:“不认识我?跟我拜堂成亲三年了,还不认识我?贱人在外头勾搭纨绔子弟,倒是巴巴地贴上脸呢!”
“我不是你娘子,你少胡搅蛮缠!”姑娘哭喊起来,“谁来帮帮我,我和他不是一起的!谁来救我呀?!”
有人小声制止:“快、快放手……”
黑痣男恶狠狠投去毒辣目光。“这是老子的家事,少他娘的管闲事!信不信我一刀劈死你个多嘴的王八羔子!”
制止声噤若寒蝉。
黑痣男见无人异议,一把掳起姑娘,撞开路人就想走。
“我真的不认识他,求你们救救我吧……”姑娘绝望恸哭,她不敢相信自己会在光天化日之下当街遭人绑架。与此同时,路人开始行色匆忙起来,留下来看热闹的也只不过窃窃私语。
甘蘖稍有犹豫,他并不知道拯救“败德”的妇人是否得体,一恍惚,黑痣男已快消失在眼前。
“把!她!放!下!”终于有人挡住黑痣男,扛着剑,一字一顿道。
“臭丫头,你想找死吗?”男人咬牙切齿,“这个贱女人背着我干些伤风败俗的事,我要好好教训她,你谁啊,管得着嘛?!”
“可是她说不认识你。”
黑痣男火冒三丈,一巴掌呼向挡路者;然而快不过上下眼皮子一合,黑痣男挥出的手被截在半空,莫名其妙间,整个人已结结实实地摔在地上,四仰八叉,形如翻壳的龟儿子。
姑娘从他肩上掉下来,正好落进“臭丫头”的怀里,被稳当抱住,没受半点伤。
“多谢女侠救命之恩……”姑娘泣不成声。
这臭丫头是谁呢?或许读到这里的诸位已心中有数。
不错,柳宫姝是也。
“不客气。”小姝扶姑娘站好,向黑痣男冷冷地说,“先不论这姐姐是否为你娘子,纵然她真是你家人,也断没道理拳脚相向、野蛮凌辱。”
“翻壳的龟儿子”龇牙咧嘴地从地上爬起,大吼道:“你坏了我的好事,看我不杀了你!”
小姝推姑娘往安全的地方去,抬了剑,静观其变。
黑痣男啐一口唾沫,张牙舞爪扑将过来。
小姝剑目,眼泛寒光。
“哎哟喂——”黑痣男半路刹脚,凌空扑棱几下,笨重地砸在地上,撞了个头破血流。
柳宫姝错愕,这厮总不能是被她的气场镇压了吧?
“流氓野痞,狗胆包天!”甘蘖走上前来,斥道,“天子脚下也敢强掳姑娘,更编排谎话无数,败坏人家名声,差点被你骗了!”
小姝的心猛跳了一下,她回想起秦遣风当年大破库门而入、义正言辞地和说书先生对峙之景,突然很想哭。
黑痣男杀猪似的捂着额头,叫嚣不休:“你们两个暴徒是一伙的,殴打良民,我要报官!”
“报什么官?我就是官。”甘蘖身后踱步而来穿官服之人。
黑痣男还不死心,恶人先告状:“谁知道你们是不是串通好的,假穿官服遮人眼目?!”
“哈哈,那你听好了,我是朝廷从三品官员,将作大匠姬世炓。你快报官吧,正好把自己送进去。”
黑痣男情知一切玩完儿,想要逃跑,被甘蘖三下五除二制服在地,交由其他见义勇为者,押往官府衙门去了。
“阿甘身手不错,平时是我小看你了。”姬世炓见此事了结,回身往车马处走。
甘蘖不动,道:“我终归是犹豫了一下,若非另外有人挺身而出,这恶棍就要奸计得逞了。”
“谁啊?”姬世炓好奇地问。
甘蘖指了指不远处,可惜空无一人。“怎么走得那么快?”
姬世炓怒了怒嘴,道:“做好事不留名,值得嘉许。我得空和大理寺的同僚说一声,兴许他们能找到那位好人。走吧,咱们还得赶赴施工场地,莫叫匠人们等久了。”
甘蘖一步三回头地随主子离开了。
小姝坐在人家屋顶上,远远观察一主一仆的行踪。“要杀鸡饲料,就得先解决那个护卫剑客,如此好看又英勇的大哥哥,真下不去手……啊呀,小姝你疯了吗,嗯?这辈子只准惦记遣风哥,记住了没?好,动手吧。”
天协馆的选址离皇宫不远,沿路商铺繁立。姬世炓思考片刻,决定临时改换路线、绕小道而走,虽多了几段行程,但偏僻无人,马儿快跑起来,说不定会比原计划更早抵达。
姬世炓在车厢里晃荡来晃荡去,呵欠一个接一个袭来。猝不及防之际,马儿忽地扬起蹄子,似是硬被人逼停了。“怎么了?”他打起帘子,甘蘖已站立在地。
他们的对面倚剑而立一小女子,怎么形容呢?好比三伏天里热成狗,倏忽得了冰镇的西瓜汁子、荔枝蜜桃,畅爽而饮,叫人欣悦。
“刚才多亏女侠仗义出手,那姑娘才能免遭祸害。”甘蘖目不转睛地看着小女子,心有所动。
小姝将站立重心从左往右移,道:“大哥哥话说早了,我不是好人,现在来取你和鸡饲料的性命。”
“什么?”甘蘖大吃一惊,“我家大人和你无冤无仇,你怎能行凶?”
“这个……说来话长,不如不说,还是拔剑吧。”小姝轻轻一提,利刃出鞘。
甘蘖紧张起来,跟着抽出佩剑,道:“我看你方才路见不平,骨子里是个正义的人,是否受到挑唆才来行鲁莽事?还请三思。”
小姝一言不发,自顾不疾不徐地向他走来。
甘蘖眼看对手不听劝告,只得竖起剑锋,向车内喊一句:“大人先走,我来对付她!”
姬世炓跌跌撞撞地跳下车来,应和道:“阿甘当心!”继而往远处飞奔。
甘蘖微微颔首,再抬头时眼中多了一层光亮。
“你是刺客,我是剑客。”甘蘖说,连语调都冷淡下来。
小姝距他不过三步之遥,反问道:“所以呢?”
“同样都是手握刀剑之人,我为保护他人,而你,只不过是在无知地杀戮。我可以替自己做主,你能吗?”
小姝不喜啰嗦,反身反手斜劈过来。
甘蘖没什么多余动作,迎击格挡开去。
第二回合开始的时候,要想一招一式地看清此二人比划,难;可要是谁有闲心坐下来听听这鬼哭狼嚎的剑舞风声,大抵都要头皮发麻、汗毛倒竖。
“剑客哥哥比我以为的更厉害。”
“唉,我当年还是江湖浪子时,比现在更拼命。”
“不过,你始终落在我的下风。”
“咳咳,晚辈后生应该谦虚地听我吹嘘啊。你知道鬼车这人吗?他是我同门师兄,那些年也在江湖里叱咤过一段时间,结果被我单挑败阵后,羞愤地躲到不知何处去了。”
“……”
“不信吗?他负气离开时还说要栽培弟子,将来上门寻仇。我等了这么久,弟子的影子也没见到。”
“……”
话多之人原没什么不好,只是性命攸关的时刻,分心多了,难免要出纰漏。
最后一轮,从剑尖没至剑柄,尽数穿过甘蘖胸膛。
“所以我不喜欢啰嗦。”小姝松了手,平静地看着对方大出血;其实再多斗一圈,恐怕她自己也要扛不住了,不然,怎么才喘几口气,已觉得喉咙里腥甜恶心。
甘蘖没有时间留下遗言半句,这就是现实——煽情的临终告白,骗人眼泪罢了;戛然而止的生命,才是脆弱凡人最可信的结局。
柳宫姝从尸身上抽出长剑,抱着伤口五六处的胳膊,追杀姬世炓。
将作大匠疏于健练身胚,一路奔袭逃命,这会子连肺都要吐出来了。
他纳闷甘蘖莫非连小女子都打不过,步子颓废下来,很快就被刺客撵上。
“姬叔叔,你跑不掉了。”
“……小姑娘,不论你出自何种目的要杀我,”姬世炓擦了擦脸上的汗水,逐渐镇定下来,“我还是想说——”
如同燧石之火一闪而灭,姬世炓呆愣地摸了摸咽喉,粘稠的液体糊在指尖。
“但是我不想听。”柳宫姝调转身躯,踩过软嫩嫩的春草,回程。
刺客和剑客有什么不一样呢?唯一的差别,就是你死了,我还活着。小姝这么想,吐一口血,无所谓旧伤新伤合起伙来欺负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