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庾家粽子,吃不吃?”
“不吃。”
“樱桃毕罗呢?”
“不吃。”
“冷胡突鱠、金银夹花平截、御黄王母饭,都不吃?”
“不吃!”
“还有……”
“遣风哥,你能不能闭嘴?!”
小姝舞剑,凌厉飒爽,挑落红英扬青屑,正合了苏味道一诗——火树银花合,星桥铁锁开的缤纷情境。
秦遣风尴尬地轻咳两声,道:“你伤势才见转好,不要拼命过头。都两个时辰了还不歇歇吗?”
“不能偷懒。”柳宫姝好歹收剑入鞘,转眼揽地上酒坛子入怀,一仰脖子,‘咕咚咚’灌下去大半。
秦遣风快步上前,要夺她的饮品。“小孩子不能喝酒!”
柳宫姝漫不经心地笑笑,恰如远山薄雾连城碧。“我又不是小孩子。”她说着,重又拔出剑,尖锋锐刃直指对方。
“小姝近来越发不听规劝,处处都要和师父们逆着来吗?”秦遣风侧身一避,打算“釜底抽薪”拍落酒坛。
柳宫姝觉得好笑,轻点足尖,飘悠悠荡开丈余远。“遣风哥和我单挑是没有半分胜算的。”
“我知小姝武艺过人,但万事并非只讲‘力’,也要讲‘理’。”
柳宫姝嘟囔:“哼,不好玩!”
“等你再长点岁数,届时我陪你喝酒如何?现在还是不要招惹这些毁人精神的酒水了,你当自己很潇洒,其实幼稚。”秦遣风耐心劝导。
小姝思量片刻,把酒坛子扔在地上,即刻摔了个稀巴烂。
“这怎么又发起脾气了?”
“才没发脾气!”小姝不情不愿地说,“既然遣风哥哥说不好,那我就不喝了呗。”
秦遣风宽慰一笑,道:“我成日猜你心思,竟不知你原来这么听我话。来,带你去吃好吃的。”
小姝张开双臂,步子却不挪一分。
“这是什么招式?发功呢?”秦遣风打趣。
“要抱!”
“啊?”
“喝酒岔气了,肚子疼,要抱!”
秦遣风深吸数口气,然而他的面红耳赤欲盖弥彰。“熊孩子事真多……还是,我背你吧。”
“也行!”小姝颠颠儿地跑过来,说实话并不像是肚子疼。
秦遣风掂量着她的斤称,道:“小姝看起来纤瘦,斤两却不轻。”
“骨头重。”小姝安安静静地勾着他的脖子,嗅着若有若无的素馨香氛,突然感到内心的狂躁消弭无踪。
“一年年过得真快啊……想起你还是小不点的时候,傻乎乎软糯糯,连剑都比你高!成天被鬼车威逼着练功,还要抽空和杜能那三个小坏蛋吵架打架,唯独到了饭点,边吃边傻笑,最是可爱真性情。然而眨个眼的空隙,你就再也回不到从前的小天真了,当长辈们说‘保护你’的时候,其实谁都心知肚明,根本没人还有能耐再保护得了你……小姝终于不惧怕温热的人血了,但是,你的心还热乎吗?”秦遣风低声喟叹。
回应他的是微弱的鼻息——小姝累得睡着了,手里攥着秦遣风一缕头发。这个从婴儿时期就能为她带来安全感的举动,即便在战无强敌的今天,还是无意识地呈现了。
秦遣风颇为伤感,他擅自揣度了一番:或许,小姝从来没有脱离出俞成谶的阴影;她极度希冀来自强者的庇护,这种过激的情感需求已严重到哪怕她本人就是强者,却依然涂抹不掉内心深处的恐慌。这就是小姝永不停息地追求更强的原因吗?
“你要带我徒弟去哪里?”鬼车从墙角边探出身子,游魂一般。
“小姝练剑辛苦,睡着了,我送她回房。”
鬼车若有所思地摇着头,道:“你最好离我徒弟远点,她心里想什么,你难道不知道?”
“她心里想什么?”
“……”鬼车的话噎在喉咙,半晌,终结了这个奇怪的话头,“把她叫醒,有任务。”
“什么任务非她不可?小姝伤口还未完全愈合,岂可再冒风险。”
鬼车清了清嗓子,肃然说道:“这是本源的意思,你有异议,向他说去。小姝,起床啦!”
柳宫姝闻声惊醒,手一松,“咚”地摔在地上,屁股疼得要命。“师父,你成心捉弄我!”
“跟为师走,有新的任务交代。”
“好嘞!”小姝不再哼唧,龙精虎猛地蹿起来,拍了拍衣衫沾染的灰尘,头也不回地随鬼车而去,留秦遣风一人在风中凌乱。
本源的密室,从前只有沈尽情独自呆过,连鬼车也只能送她到门外,由光不蚀领进去。
“小姝是吧,来。”
柳宫姝瞧着光不蚀退出密室,心里有些害怕。
本源端坐在朦胧的帘幕后,听声音十分和蔼。“我听说,沈静芹离开的那天,你到陇西王府去了?”
“是的。”
“你怎么知道她在那里?你识得陇西王此人?”
“我不认识陇西王,小情的事,是求光不蚀大人告知的。”柳宫姝答得坦诚。
“光不蚀啊,他何时告诉你的?”
“小情走的前一个晚上。”
“这样啊,我还以为是沈静芹暗通的消息。”
“小情和我四个月没见面了,连过年、过元宵节都不能碰头。”
“既如此那就没事,我只不过随便问问。”本源泰然说道,语气里还能察觉出笑意。
柳宫姝歪了歪脑袋,问:“本源爷爷传我来,是不是要派任务给我吗?”
“你猜得准,这次是个大任务。进京,愿意吗?”
“当然愿意。”
“不错,果然是我长乐山庄的好孩子!”本源满意地笑了,“我看你上次从京城回来,短短数月进步神速,几次任务都完成得有模有样,遂决定助力一把,让你独挑大梁。”
“真的吗?就我一个人?”小姝两眼放光。
本源被她急不可耐的样子逗得大笑不止。“对,就你一人。怎么,不喜欢有别人协作?”
“嗯,和别人一起就会觉得胳膊腿脚都被束缚了,施展不开。”
“像你这样天资高明的孩子,确实也用不着谁来协作。不过,为保险起见,这一次任务还得有人从旁照应——仅在你失手的情况下,他们才会出来。”
小姝认可地点着头,道:“请本源爷爷放心,我尽量不失手。对了,这次要刺杀的是谁?”
“将作大匠,姬世炓。”
“鸡饲料???”
本源绷不住,拍案称妙:“一个寡言少语的从三品朝廷官员,在你口中突然妙趣横生起来了,有意思,好玩儿!”
“可是,究竟谁要杀他?又为什么要杀他呢?”小姝好奇地问,按理,她平时并不在意刺杀的缘由。
本源今日出奇地神清气爽,故而没有怪罪,耐心解释:“是我要杀他。说到为什么,那就先考考你——知道皇帝和秾婻使臣当时谈出了什么结果吗?”
“秾婻归附我朝,愿受管治。”
“你喜欢这样的结果吗?”本源自斟一杯茶水,淡然问话。
柳宫姝发了个蒙,为难地回答说:“讲不出喜欢与否,总觉得这事和我八竿子打不着。本源爷爷喜欢吗?”
“我呀,一点也不喜欢。”
“为什么呢?我听闻京中有许多当官者,说起这次邦交都十分欢喜。”
本源不屑,轻蔑道:“他们懂个屁。秾婻根本不是愿意臣服他国的种族,其中奸诈,不日就能显现,可惜我没工夫与他们瞎耗,这就将其狼子野心掐灭于襁褓!”
“朝廷的事,本源爷爷好像很感兴趣。”小姝嘴上无约束。
“也不是我愿意感兴趣。”本源自知失言,生怕她听出端倪,不留痕迹地转口,“今天和秾婻修好,明日说不定就与岬彭通婚,后天还可能接受赤棘……等这些外族人遍布京城,再从中蔓延开来,我们的百姓又该怎么活呢?”
“为什么不能活?”
本源顿一顿,道:“皇帝贪心不足,朝内还未河清海晏,却忙着去张罗外族人的事,你以为两国邦交只消点头微笑就好了吗?譬如这次任务的目标,将作大匠,你晓得他的职务么?”
小姝最怕有理有据的质问,一紧张,只能结巴:“不、不晓得。”
“姬世炓负宫室修建之责,不久前领旨,监造‘天协馆’。”
“我知道我知道,”小姝尚能跟上本源的步调,“师父提起过,‘天协馆’建成后就是各族使者、王贵来京朝拜时的居所。”
“是啊,为了这些虚有其表的关系,皇帝已经开始劳民伤财了,这种趋势不及时遏制,咱们的老百姓也用不着耕田种地了,只为各族往京中来的路上搭房建屋就足够折腾了,长此以往,农桑颓废,国本也会变得岌岌可危。”本源凝重地说,对外交诸事甚是不满。
小姝静思了片刻,道:“所以说,假如监工的‘鸡饲料’死了,至少能给当权者一个讯息——建造天协馆受阻,定是有人不满。”
本源“咦”了一声:“你脑筋倒转得快,并不似我想象中那样只懂舞刀弄剑。确实,刺杀秾婻使臣是我对他们的第一个下马威,可惜失败了,这第二轮冲击若成功,想必能引得皇帝长个记性,每一次决策时都得学着瞻前顾后,不能只专注兜揽外族人心而罔顾我朝万民。”
“可是,”小姝提出了自己的踌躇,“‘鸡饲料’也是受皇命行事,随便杀了他,会不会太残忍了?”
“你应该这么想,”本源说服道,“他‘助纣为虐’建出一个两个十个百个‘天协馆’,对于只想安身立命、老实耕织的民众而言,又是多么残忍的事?现下用他赤淋淋的尸体去提醒当朝者,今后才能杜绝更多家庭离散、枯骨闲埋阡陌。”
小姝迟疑,并不很能下定决心。
“你用不着想破头弄明白我说的这些,任务,只要完成任务就可以了。”本源最后定论,“这就是你存在的意义。”
柳宫姝默然。
不一会,光不蚀受召入密室,示意小姝谈话终了,是时候告退。
“我活着就是为了杀戮吗?”小姝离开前,无甚底气地问。
本源没有回答。
送走小姝后,光不蚀回密室等候本源旁的指示。
“你想死吗?”他的主子问。
“啊?”光不蚀愕然,无论如何先承认错误,“属下做事有不当之处,还望本源恕罪。”
本源一手打起帘子,脸孔上皱纹如刻刀深雕。“同情心是会害死人的。”
光不蚀耳根发热,约莫猜到是为了什么事。“属下糊涂,再不敢擅自将机密讯息泄漏给别人。”
“现在说这些有什么用呢?你已经害了柳宫姝。”本源揉了揉日渐僵硬的手关节,“你我都很清楚,她一个人,要杀将作大匠,或许容易,但姬世炓身边的护卫剑客,很不好对付。如果她死在这次任务中,原因只有一个——你告诉了她沈尽情在陇西王府,而我为了保密身份,不得不令她铤而走险。当然了,她丧命是意料之中,她若玩成了任务,就当作意外之喜吧,反正怎么计算都是我最得益啊。”
光不蚀情不自禁地擦了擦额头,尽管什么也没擦到。
“惶恐吗?”本源泛起得意的笑容,“跟在我身边,永远都要学会惶恐。”
“属下愿将功折罪,与柳姑娘一同前往。”
“哼,国师,你忘了自己被先帝封为国师了?只要你的脸出现在京城,那个叫尹圃还是蒲垠的,会再放过你吗?他杀了你无可畏,但若从你身上套出我多年的筹谋心血,岂非太不合算了?你最近做事都不带脑子在身上了,愚蠢哪。”本源不悦地摇着头,缓步隐入密道。
光不蚀也骂自己简直魔怔,而现下唯一能尽力的,恐怕只能是多多叮嘱小姝京城险恶、万般当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