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主子半个时辰前就出门了。”
安定公主郭悕的贴身侍婢月娉,如斯答复前来求见的沈尽情,又补充道:“公主思考事情的时候都不许别人打搅,所以奴婢们无法跟随伺候。”
沈司言颇感失望,团萃观色,固执地拽住月娉手臂,恳求说:“好姐姐,你是公主近旁第一人,她去了什么地方,姐姐若能透露二三,小的感激不尽。”
月娉挣开团萃抓手,为难地解释:“我不是告诉二位了嘛,公主好静思,不喜身侧有人闹喳喳;你们揣着事务去烦她,公主当面脸色不变,回头免不了责怪奴婢。沈司言,大家都说你处世得体,不会不顾及我们这些下人的苦楚吧?”
沈尽情勉为其难地笑了笑,说一声:“叨扰了。”遂领着团萃原路返还。
“司言大人真打算放弃吗?”
“宫里当差,谁都有难处,月娉言辞真切,我再咄咄逼她,弄僵了反而不好。”沈尽情一边走,一边撩着及膝的灌木花草。
团萃微点头,道:“也对。我跟着您进宫后才发觉,这座铜墙铁壁里的下人总戴着副‘身不由己’的表情,不像家乡陇西王府邸的男女老少,没听过谁抱怨‘左右不讨好’。”
“你想回去了?”
“没没没,奴婢不是这个意思,”团萃怕她多心,急忙澄清道,“只是感慨外头人世艰难,以此鞭策自己再勤谨些。”
沈尽情收住欲跨之步,转身握住侍从的手,温和地说:“跟我从陇西来京的,通共就三个亲近的——崔尚宫、烈烈和你,前两者都舍我而去了,只剩咱们相依为命;人前是主仆关系,人后我视你如姐,真心不希望阿姐处处迎合我,有什么诤言谏语只管大方地提出来,就像我初入王府时,你要我拴住烈烈而抒发的言论。”
“您太看得起奴婢了,”团萃感激地发颤,“能伺候司言大人必是我前世修来的福报!”
沈尽情手劲再加三分,道:“我很怕自己会在‘身不由己’中‘变本加厉’,假使有一天连你也承受不住变化无端的我时,千万要记得在我耳边敲一记响钟。”
此刻的团萃并没有完全悟出司言的意思,但她坚定地应承了下来。
“既然提到了烈烈……”沈尽情黯然神伤,“储嫔大动干戈地为它修了墓,做主人的却连一眼都没去瞧过,可见我不是什么好东西。”
“您对烈烈遗爱深重。”团萃引路,“择日不如撞日,奴婢这就带您去看看?”
沈尽情揉了揉胀痛的眼眶,默认建议。
通往目的地的小径窄如蛇腹,被两旁高大葱郁的树木遮掩了阳光,幽暗悄寂,连泥地吞吐花芽草种的声音都能摸索进耳朵。
“亏得储嫔寻到这么个地界!她的用心如果是真心的该多好,我也愿意结交这样一个娇蛮可爱、点到为止的朋友。”沈尽情在路径隐没的终点赞一声,拨开横拦在面的枯枝歪藤,头顶上赫然泄下铺天盖地的阳光。
“谁?!”光晕里的人影惊呼。
沈尽情半眯眼,适应着前后亮度的差异。“小的乃尚宫局司言,沈尽情。”
“是你啊。”这语气听着似是熟人。
“悕公主?”沈尽情认准了那位薄弱纤虚的女子,又惊又喜,“您居然在这里?”
安定心宁气顺地说:“这也是我想问司言的话呢。自打烈烈封墓此地,我可是一丝不苟地践行着那时对你的承诺——看顾烈烈。虽然现在不可能再给它喂食喂水了,但我一得空就来打扫墓冢,和小家伙可怜的魂魄隔空絮叨两句,不算失约吧?”
“悕公主宅心仁厚,小的无以为报,请受跪拜谢恩!”沈尽情万分动容,当即弯腰下膝。
安定连忙跑来阻止,道:“我不图这个,你千万别做出让我汗颜的事来。”
沈尽情羞涩地抿嘴一笑,答应着:“那小的就在口头上给您说一千、道一万个谢。”
“傻不傻?”安定嫣然,本不出彩的五官绽放出颜色,“你可不准这么做,我怕耳朵被叨咕出茧子。”
沈尽情只顾“哈哈”,在公主面前不讲规矩了。
“正经些吧。”安定轻轻弹了下她的额头,问,“快解答我的疑惑,今儿怎么想起往这边来呢?”
沈尽情猛地收住笑声,不禁发呛,又惹得公主为她拍背。
“本来是去殿里找您的,却被月娉告知悕公主出门散心了,这才和团萃深一脚浅一脚地在宫里瞎逛,兀地提及烈烈,所以来此拜访,未料您也在。”
“找我吗?”安定疑惑,“是否遭遇麻烦事了?”
沈尽情咬唇,嘱咐团萃:“去入口处守着,有动静就喊支会一声。”侍婢依言。
“到底怎么了?你弄得这样严肃,我很害怕。”安定略显焦躁。
“悕公主,确实有麻烦了。”沈司言抹掉最后一丝欢颜,“我接下来要说的话,其实担着掉脑袋的风险……这么讲,主要还是希望您心里事先垫个底。”
安定不自觉地倒退两步,她算是兄弟姐妹中最不想摊事的人。
沈尽情深吸一口气,缓缓吐露。“请公主自请嫁与贝喀之王。”
郭悕霎那间浑身发凉,从脚趾间到头发梢僵冷地发脆。
“是谁让你来胡说八道的?!”缓过神来后,安定愤懑难挡,“我的婚姻大事竟轮到你来指点了?!”
沈尽情神色不变,公主的反应在预料之中。“小的份内本职就是传达人意,先不管奉了谁的命,只说这个提议,我自己也很认同。”
“你当然无所谓,当事人又不是你!”安定指着对方的鼻子,朗声骂道,“白瞎了本公主以为你和那些满肚子阴谋诡计的人不同,不计较身份地位与你相交,却不知你心怀鬼胎,在这里算计我!沈尽情,你究竟玩的什么把戏?!”
“悕公主莫激动,我这就来说理。”沈尽情含胸颔首,极力表现得谦卑一些,以免徒增安定的怒火,“有麻烦的人不是小的,是江山社稷。公主闲逸在后宫,可知前朝正吵得天翻地覆?为着天协馆放在哪儿的议题,文武百官说干了唾沫、磨破了唇舌,大小圈子各占山头营盘,诡辩的、歪理的言词比馊臭食物上的苍蝇蚊虫更叫人心烦气闷,咱们的皇上,您的亲弟弟,就快愁疯了。”
她瞥了眼公主不再膨胀的赤红面孔,接着说道:“最可恼的是,那个表面服帖、实怀野心的秾婻使臣沙菲克斯,他居然妄想在皇帝的眼皮子下玩弄手段,诓骗我们‘为他人作嫁衣裳’。”
“怎么说?”安定的声音抖抖索索。
“礼部孟侍郎分析,建造天协馆第二合理的地址在岬彭,而沙菲克斯临场放弃坚持秾婻后,转头便毅然举荐了贝喀。这里面是有猫腻的——据密探报,贝喀王宠爱来自赤棘的姬妾,赠送其母国大片土地,范围之内正好包括了沙菲克斯圈点的地址。如果再告诉您,秾婻和赤棘相互间勾搭很深,应该不难推断出沙菲克斯一系列举动的目的吧。”
“他绕了一圈,还是想要掌控天协馆。”安定无精打采地说。
沈尽情暗松一口气,幸好悕公主明鉴。“正是!其狼子野心,太可恶。从皇上的立场出发,一个是急需‘怀柔政策’安抚的新占地岬彭,另一个是慷慨解囊照应多年又确实听话的贝喀,到底如何选择?衡量利弊,仍是岬彭优先。然而贝喀之心不可伤,务必要让他们扛得住挑唆,所以到了悕公主出场的时候——皇帝亲姐下嫁附属小国,贝喀势必感恩戴德,且不说您嫁入王室后对朝政有什么实质性的影响,光是作为象征,就能震慑住反叛之心。既已得了公主这天赐圣恩,贝喀还有理由再和岬彭争抢天协馆的归属吗?”
安定满面悲苦,她支支吾吾半晌,终是提出自己的犹豫。“你说的这些,我都理解,我却想问你一句,身为公主就不可憧憬适龄的爱情了吗?贝喀之王已经九十岁了,纵然我逼迫自己不去计较他枯槁的容颜、身躯,但我实在接受不了没有感情的婚姻!沈司言,你没有喜欢的人,你理解不了我对两情相悦的奢望……”
沈尽情下意识地捂住了心口,她分明是理解的,但她一定要假装不理解。
“公主和我第一次见面时就说过,您尴尬的身份限制了自己对政治抱负的追求,”沈尽情觉得自己太狠心了,她居然会对着一个期冀拥有安定爱情、平静生活的人,喋喋不休地叙说冰冷的权力,“然而从古至今,‘公主政治’存不久、立即灭,唯有‘皇后政治’、‘太后政治’成功过、昌盛过!从这个层面想,您夹缝中的人生就要在嫁入贝喀王宫的那一刻丰满、充盈、耀目起来了,您一点儿也不渴望吗?”
安定讶异地张着嘴,她低估了沈司言说服人的本事。
“爱情的萤火之光使您感动一刹,实现志向的雄浑热浪则会让您激昂终生。”沈尽情言至于此,“悕公主,皇上需要您,这个朝代需要您。”
安定惨然一笑,眼里是漫天的磅礴云团。
“你说得在理……如果我是皇长姐,或许会更眷恋男女欢好。”公主徐徐闭目,她把这一刻的苍天永远印刻在心上。
“然而我不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