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京中再繁盛,也比不上长乐山庄令人悠然自在。”
话就只鬼车一人说出口,但相同的感受却在同行而归者心内发酵。
本源将摊子撂给闲散甚久的光不蚀,早已回到府邸,闭门谢客疗养身心。
“看你们灰头土脸的样子,”光不蚀讥讽道,“沧桑不足、粗鄙有余。”
那师吾的鼻青脸肿仍十分显眼,生起气来就像膨胀的馒头。“天还没热到要借风凉话散火的程度吧?庄主并未与丹帕交过手,难怪会以为杀猪和吃肉一样容易。”
“可我见柳姑娘神采焕发如常啊。”光不蚀为逗他好玩,指着鬼车身后面无表情的女孩说。
那师吾努嘴,扒拉开凑上前慰问的罗别,一把扯住秦遣风,向庄主举证:“丫头是个例外,你应当在意平凡的大多数有多么惨烈!”
“好好好,我本不是促狭之人,各位替组织出生入死,理当受敬待。偏堂酒宴已备妥,就等诸君入席。”光不蚀拱手,让了个“请”的动作。
“晚一些吧,”那师吾咧开嘴,连天呵欠,没少传染别人,“等我去补个安稳觉,要不然吃菜时脸就要跌进汤盆里了。”
光不蚀表示理解,留一句:“既这样疲累不堪,你们先去歇息,我来打点善后。”
鬼车、那师吾、秦遣风抱拳还礼,毛虫似的拖着粘连步伐离开,独剩下小姝原地不动。
“柳姑娘有事?”光不蚀打量她一番,隐约觉出些异样。
小姝以虚空之目相视,嘴唇微颤,无声吐露:“我为什么没有救她?”
光不蚀眯起眼,道:“姑娘可否大点声说话?我这眼力每况愈下,听力竟也跟着受损了?”
“没事!”小姝狠狠掐了大腿一把,像是驱赶恶灵,好歹把自己的元神稳住了。“我回房啦。”她调头,逃窜如烟。
光不蚀定定地看了一会儿,转身便忙碌起来。
柳宫姝仓皇奔在路上,没跑出百步,半道被一人拦住。
“你到底怎么了?”秦遣风鲜有肃然如斯的表情,“自从丹帕被杀那夜起,你惶惶不可终日,又添了自言自语的毛病……我很担心。”
“风师父多虑了。”小姝犟嘴,“间或被你瞧见我呓语的片段,其实没什么大不了。”
秦遣风不依:“你看着我,再把方才的话重复一遍。”
“我无论看着谁都会这么说。”小姝的腔调与言谈内容契合度并不高。
“你不要意气用事!”秦遣风鼓了鼓腮帮子,压着愠怒,“如果不能视我为知己好友,就请怀着对师父的敬畏好好回答我的问题。”
小姝冷笑一声:“意气用事?我在风师父口中也太不堪了点……说句伤您老人家心的话,我还真不稀罕谁的照拂!风师父也别再摆出一副为我忧心忡忡的模样,我不领情,难道你专为感动自己吗?”
“别误会,”兔子急了要咬人,秦遣风性子虽好,比起兔子也算刚烈的,“我不在意你的喜怒哀乐,只怕你在做任务时胡思乱想连累了同伴。”
“是吗?”小姝兀地静了下来。
秦遣风不带半分迟疑地说:“是。”
“您放心,”小姝和缓地承诺,“我以后绝不与任何人做搭档,死活全在自己手里攥着,更不会妨着别人生路。现在我可以走了吗?”
“走吧!”秦遣风好不容易吞下去的情感又翻腾上喉,天知道他为何怒火中烧,“与你这样的人相处十年,当真令我厌烦!”说罢,甩手愤离。
柳宫姝不待片刻停留,抬脚就往另一个方向而去。挽留就证明她错了,可小姝纵然厚着脸皮去求原谅,她的心也只会向着自己,在暗地里。
“终于甩掉了我这个大包袱,就不要假装委屈和凄苦了。”她自说自话的症状越来越严重。
从旁观看客的视角出发,秦遣风大概能赚不少支持喝彩,但他压根无所谓是否有人帮腔。
且说柳宫姝半道变向往鬼车那儿去,叩门进屋一气呵成。
“这是想干嘛?”鬼车衣服脱到一半,慌乱间重又披挂在身,“为师要打个瞌睡,你过一个时辰再来吧。”
“师父,”小姝不为所动,“我不想呆这儿了,你派我去远一点的地方做事吧!”
“心血来潮?”鬼车发问,“才从京城回来,你还想去何处折腾?”
“师父指哪儿我去哪儿。”
鬼车摇头摆手道:“为师没这个能耐,所有任务都是本源和庄主分派的。”
“我多留山庄一天,想杀人的冲动就多增一分!”柳宫姝咬牙切齿,她的不满如果不能当场发泄,后续就会激增。
“唉,你这前言不搭后语的,弄得为师很无措……山庄把你怎么了?谁又得罪我们小姝了不成?”鬼车屋子里暗,他看不大清徒儿吃人似的表情。
柳宫姝冲口而出:“惹我躁郁之人太多了,师父也是其中之一。”
“要造反啊你?!”鬼车被激,指着她鼻子斥责,“我辛苦栽培你,没落着好报不说,还要被你怨憎!你把话说清楚,我究竟什么地方开罪你了。”
“丹帕死就死了,但登徒姐姐凭什么罔送性命?!”小姝既然已说出难听的话,之后也不必文辞矫饰了,潜藏多日的心病昭然若揭。
鬼车哭笑不得,语噎在喉。
小姝激动地抗议:“她又不是阻碍你们计划的人,你们怎能滥杀无辜!登徒姐姐那么听话地给你们做通译,最后却是这种下场,你们好蛮不讲理啊!”
“大呼小叫成何体统!”鬼车正色道,“你没杀过人?你第一次看别人被杀?登徒阙和你算多亲密的朋友,她的死亡就这么难接受?而你杀了身为同门的杜能、缪缪和翡若时,可曾为他们流过一滴眼泪?靠着对人的好恶判断事情的正义与否,岂不无稽?要是没能做好‘哪怕最爱之人葬命我手都不会动摇一下’的准备,你还是趁早销了刺客的名号滚蛋吧!”
“时年五岁的我难道可以选择不走这条路吗?”小姝哽咽,默默流泪。
鬼车见她湿了粉黛容颜,恻隐之心即起。“为师知道你难过,然而时势造人,若非沈丫头身世蹊跷,你也沾不了她的光从而活下来。与保全自己的性命相比,别人再水深火热都没那么要紧了。”
“其实我不怪师父奉命行事,”小姝抹泪,擦红了脸颊,“我气自己,为什么当时不跳出来救她……”
“傻徒儿,”鬼车上前,拍了拍她的脑袋,“你敢拦,我第一个就杀了你。”
“你们都那么无情……”小姝垂头抽泣。
鬼车抬眼望向房梁上密密点点的小孔,道:“无情者才会无敌。你不是老念叨着要成为天下第一吗?坐在顶峰的人,因为心里热乎不起来,所以才能逐渐适应外面的寒凉。这也是十年前搜罗你们这些好苗子时的一条标准——落入绝境冷血无情者,方为我用。”
小姝慢慢止住眼泪,冷不丁冒出一句:“嘟噜噜是这样的人吗?”
“嘟噜噜?”鬼车皱眉,猛然想起那人,“你是说贝喀的都宰昂吧,我上回和你提过他在其国境内的威名,但这人终年神出鬼没,关于他脾性的传闻,少之又少。”
“我要去找他!”小姝以拳击掌,“问问他当第一是什么滋味。”
鬼车张口无言。
柳宫姝打定主意就往外走,丝毫不理睬师父追上来说的啰嗦话——“切莫意气用事!”
她在整个山庄里横冲直撞,只为找到光不蚀。
“柳姑娘?”不等她寻着他,庄主蓦地从一蓬树丛里钻出来,喊一声,“还不到开宴的时辰,你是在饿着肚子找吃的吗?”
小姝抹一把汗,郑重地请示:“庄主,我想去贝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