皇庭深苑恰逢春夏交手,上至天骄贵子、下至宫人差使,人人扬肆喜悦。
自打安定公主向皇帝奏请下嫁贝喀之后,郭珩终于能够食知味寝酣眠,足以润养出怡人性情,待人视物格外讲理。
“二皇姐的车马仪仗都将仰仗冯将军担保,舅舅能否在朕的面前起誓,一路上会力保公主平安?”郭珩问,神情并不严肃。
冯洗砚于大殿上三呼万岁昂扬志气,铿锵应答:“有末将这把老刀在,天家贵眷必当诸事顺遂!”
皇帝掌拍龙椅,不吝言辞地嘉许了护军将军这份重诺。
“舅舅替朕护卫皇姐,阿瑀愿意为朕把守江山吗?”他话锋打转,目光直刺身着挺括官服的吴王,“往岬彭剿灭几个上蹿下跳的赤棘人而已,右卫将军数日研习兵法,预备何时出征啊?”
郭瑀腰杆笔挺,不输舅舅半分飒爽。“前次征讨岬彭回军后,臣弟总结了不少经验教训,再出兵,十拿九稳!现下箭在弦上,随时可发。”
“得此菁英将才为兄弟,实属朕的荣幸!”皇帝的字句响彻整座朝堂,“列中各位爱卿无不把国运社稷奉为毕生追求的抱负,你们的点滴辛劳朕均谨记在心。待安定公主婚礼成、吴王杀伐赤棘捷,朕预备国宴七日、大赦天下,你们瞧着行吗?”
轰隆隆歌功颂德,乌黢黢骤雨将至。
下了朝的吴王撇开冯洗砚,在宫墙缝隙间失了踪影。
“真是白眼狼!”将军佯装愤恼地冲着外甥嚎一嗓子,惹来同侪们窃笑阵阵。郭珩听了,酝酿半刻,本打算回耕熹殿批奏章,当即改道太后宫殿。
再说这位心有挂念的吴王殿下,溜得虽快,实际漫无目的;他掰着手指也数不清自己往尚宫局奔波了几趟,反正结局都是扑空。
“这次还碰不到的话,就不知多久才能见面了。”郭瑀嘀咕着,没有发觉身后传来细碎的脚步声。
“殿下?”
吴王猛地划拉过上半身,讶然道:“是团萃啊,你主子呢?”
“沈司言和各局女官都在为安定公主的婚事忙得焦头烂额,”团萃解释道,“要备办的物件大小千余,光是清算珠宝钗石就叫人眼花缭乱了!司言每日能睡两个时辰已属奢侈,再没有闲暇做别的事,还望殿下理解。”
郭瑀恍然大悟,不好意思地承认:“怪不得三顾茅庐而不遇,还以为她是在故意躲着本王呢。”
团萃捂嘴偷笑,道:“亏得殿下念念不忘,这不就有回应了?奴婢这次来是帮司言取一些换洗衣物的——她得安定公主体恤,特赐在渥香殿沐浴休息,时机珍贵,殿下若有话对主子说,万不可错失。”
“多谢指点!”郭瑀如脱缰烈马,身未至、神已往。
渥香殿不置繁花妩叶,三五步间满是新鲜瓜果,调和交融出沁爽清芬,绝不叫人生腻。
“司言莫羞涩,奴婢们做惯这等差事了。”月娉不由分说扯了沈尽情腰封,“再者姑娘有朝一日嫁作人妇,于床笫之事上终须宽衣解带,那时还扭捏不成?”
沈尽情尴尬地默不吱声,无措到手脚不存的地步。
“这身段也是绝了,”月娉麻溜地指挥小宫女为司言除去发饰环佩,自然而然地松绑她最后一件衬搭,“比安定公主丰腴,较武威长公主纤挑,更媲美储嫔娘娘风姿。”
“月娉,”沈尽情颤抖着打断奴婢的胡言乱语,“你这会儿倒口无遮拦了……”
“司言害臊呀?”月娉和小宫女们交流着“不怀好意”的眼神,“奴婢伺候过不少主子沐浴,金枝玉叶看多了,忍不住显摆一下见识,还请您有怪莫怪。”
沈尽情竭力露出宽缓不苛的笑容,却无论如何放松不了牙关。
“来,浴池湿滑,奴婢扶您下水。”
“不、不用了……”沈尽情收缩臂膀,窘迫地几乎流落眼泪。
月娉无所顾忌地嘲笑着说:“哈哈,‘赤诚相见’方知司言本性,谁能想象地出平日沉稳持重的你其实仍是个羞答答的小姑娘?既然司言执意孤身独处,奴婢们就不打扰了,若有吩咐,扬着脖子喊一声,门口候着的侍婢自会服从安排。”
沈尽情巴不得她们快快撤出渥香殿,故而点头时下了狠劲,事后晕乎。
门敞门翕,气流冲淡了香氛。
水的温度正适当,它漫升到姑娘的锁骨之上,像融化一块冰糖似的将疲劳消弭。
“用这么浓白的酥酪兑出浴汤,真是暴殄天物……”沈尽情撩起水花,不巧溅落一滴在唇,抿一抿,自己先笑了。
二层楼的窗户嘎吱挣扎两下,激发了当事人的警惕心。
因而当后脑伫立的屏风背面传来人言时,沈尽情愕然失声。
“咳,我是,那个,吴王,来,看看你……”
池中“啵”了一汩小水泡。
郭瑀双手抱臂、面朝殿门,呼吸声听上去异常错乱。
“不准回头。”沈尽情用低到峡谷的音量嘱咐,她只觉得水温“腾”地飙高很多,“殿下找小的何事?”
“无事!”吴王抢着回答,自知失态,送出一个大白眼,“很久没见你了,想着‘温故而知新’,数次造访尚宫局寻人未果,今蒙团萃提点,这才找到司言。”
“我可能要和团萃翻脸了……”沈尽情低头说道,让自己往水里扎了扎,“小的还是原来模样,殿下请回吧。”
吴王换一条腿架过重心,突然间乏力气喘,伸手反撑了屏风一把。
“你别动!”沈尽情耳聪目明,绷紧了心弦喊道,“小的请不走殿下,这就让宫女太监侍卫代劳!”
“我不是那种人啦……”郭瑀无可奈何地笑了,为免东摸西碰再惊吓姑娘,他背着身席地而坐。
沈尽情默然,她屏住呼吸,小心翼翼地扯过池边叠放的浴巾,把能挡的地方都捂严实了。
“和司言说完这轮话,”吴王斜仰侧脸,“我至少有两个月无须斟酌用词了。”
“作何解?”
郭瑀嘴角上扬,轻声说:“在军营里呼来喝去就够了,难道还要对士兵们温柔细语吗?”
“殿下去哪儿?”沈尽情挺身,削肩倾落一帘水幕。
“战场啊,”吴王用食指尖沾起泼洒于地的水滴,一笔一划地写起她的名字,“你忘啦,我还是个将军。”
沈尽情发梢湿濡,两颗滚圆的亮珠珠彼此吸附,又因承受不了双份重量,跌进浴汤。“愿殿下出军捷报频传、早日凯旋”
“换一句,”吴王继续书写姓名,头也不抬地说,“换一句带着沈尽情风格的话。”
“小的有什么风格……”司言摆不出虚伪的笑脸,“我一直都是平淡无奇的人。”
郭瑀点完最后一个笔画,缓缓道:“那我教你——‘又送王孙去,萋萋满别情’。”
“我不敢冒用乐天居士之诗。”沈尽情在水面下搅动波澜,无形的阻力令她怅然如失。
“有什么敢不敢的,很多事,只要你开口,后续自有人来应承。”吴王睁眼瞧着地面水痕蒸发殆尽,“譬如……”
沈司言急忙截住话题,道:“殿下又想来说服我吗?”
郭瑀抽了抽鼻子,反问:“所以你仍旧不同意?”
“是的,”她掬一捧水,拍打脸庞,“我无法违心。”
“你最好不要违心。”吴王兀地站起身,赫然向殿门走去,“比起与我同在,本王更希望你由着自己的心意活下去,说不定哪一天,这个心意里就包含了我,那便再好不过。”
沈尽情妄图阻拦,却碍于羞耻无法行动。
果然,吴王启开门扉的那一刻,宫女的惊叫声不绝于耳,不出一炷香的工夫,这诡谲的场景必然要被不明真相的长舌之人传于整个宫廷、嚼千万遍而不嫌乏味。
在流言的浪潮还未起势之际,皇帝与太后先做了嚼舌根的母子。
“皇上终于肯听母后的话了。”
郭珩反感地辩驳称:“现在只有阿瑀能担此重任,万事皆以国本为先。”
“呵呵,”王太后无所谓,“哀家是小人之心,自己认了。吴王这次出征标配着元帅统领的身份,没有冯洗砚从旁指导,哀家倒很好奇他究竟会陷落何种境况。”
“自然是我朝大获全胜,全歼赤棘贼寇!”郭珩暗悔,早知就不来太后处听闲话了,“与其着眼朝政,母后更该关心二皇姐的婚事。”
“悕儿从小就识得大体,今时今日又以这种方式帮了皇上一把,哀家深感欣慰啊。”
“可惜了二皇姐青春韶华,一旦嫁入贝喀王宫,她将终年面对那个蔫巴的老男人,鲜活的怀春少女心从此灭了。”
太后不悦,冷淡地说:“皇上少把爱啊情啊挂在嘴上,九五至尊的威严往哪里放?!哀家问你,吴王走了,皇上准备何时娶静芹为后啊?”
“怎么又说到这事上了?!”郭珩不耐烦地摇头,“若母后坚持,朕可以让她享尽荣华富贵,就是不能娶她。”
“皇上,你不能再跟哀家倔着了,这么做都是为了稳固政权。”太后警告,“哀家问过安定了,她之所以自愿献身社稷,全是沈静芹在旁开导!这丫头的头脑和手段还不足以引起皇上的兴趣吗?万一她在吴王耳边煽风点火,皇儿以为,事态又会向何处发展?”
郭珩只听进去几个字。“母后适才说,二皇姐之事是沈司言撺起来的?”
“千真万确。”
这下好了,皇帝自免请安告退,风驰电掣离了太后处所,空留其母唉声叹气“皇儿不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