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02)
周末,小舅和小舅妈来姥姥家吃饭.吃完饭,我和小舅妈在厨房里收拾.小舅妈问我:功课紧不紧张?我说:忙,可也不知道忙什么.小舅妈顿了顿,说:我昨天看见阿羽了.我仍旧低着头洗盘子,问:在什么地方?小舅妈说:大悲院.盘子从我手上滑了下去,掉在水池里的另一个盘子上,清脆得很.我说:洗洁精放太多了,太滑了.小舅妈没再说什么,但是我又问:他一个人?小舅妈又顿了顿,说:不是,他和一个女的.女的?女的,头发都快到屁股了.我结束了这个话题.我说:这剩菜都好几天了,扔了算了.说完,我把一盘土豆倒进了垃圾袋.
晚上,我并没有在电话中和阿羽提及这件事.阿羽在挂电话之前,说:宝儿,我怎么觉得你有点儿闷闷不乐?我否认:没有.
我是在第一教学楼三楼的东楼梯口和阿羽提及这件事的.阿羽不知道我为什么在我们相安无事地吃完饭后把他拖到了这么个僻静的地界儿,而原因其实很简单,就是因为这地界儿僻静.我靠着墙,他也靠着墙,我们间距着一条走道面对面站着.
我说:前天,你去哪儿了?
阿羽的嘴动了动,没发出任何声音.马上,他说:前天?我去踢球了.
是,你的确是告诉我你去踢球.
我的确是去踢球了.
你去大悲院踢球了?
阿羽把头转向了一边,而且低了下去.
我问:圆圆还没有走?阿羽轻轻说了一句什么,我没有听清楚.于是我问:你说什么?阿羽重复了一次:昨天走的.
我一步迈到阿羽面前,说:一个星期前,你不是说她走了吗?前天,你不是说你去踢球吗?一直以来,你不是说你不会骗我吗?你不是说你不会骗我吗?我的言语沉闷而明晰,有如我的情绪.我说:你这个骗子.阿羽抬起头,直视着我.他的目光理直气壮得不可一世.他说:你觉得我为什么骗你?这次是我把头转向了一边.我说:我不知道,也不需要知道.阿羽沉默了.我又说:我只需要知道,你以后还会不会骗我.我以为阿羽会说不会,我几乎是笃定了他会说不会.但是,他说:会,我以后还会骗你.
我的右手掴在了阿羽的左脸上.然后,一切静止了.我的手没有回复原位,它停在了它顺势的方向.阿羽的脸,也是如此.他的头发垂了下来,遮住了他的额头,眉毛,还有眼睛.他好像一尊石雕,一尊体内有着满腔热血而无处洒淌的石雕.他的脸慢慢地转向我,慢得他的头发还是纹丝不动地垂在前面.我还是看不见他的眼睛.阿羽一字一句地说会,我还会骗你.于是,我的右手又掴了上去.
我暂且把阿羽说一句我还会骗你和我掴他一巴掌算作一个回合,那么,在第七个回合之后,我哭了.
我的手从没感觉到有感觉,再从有感觉到没感觉,从一个巴掌厚,到两个巴掌厚.而阿羽的脸上,指印也由模糊到了清楚.
阿羽一伸手,把我拉进了他怀里.我拼命压抑的哭泣在空旷的走道里格外诡异,暗淡的光线从窗外打进来,打在我和阿羽这两只厮杀过后紧紧依偎的野兽身上,有着无济于事的灿烂.
我在阿羽胸前说:我手疼.阿羽从喉咙中发出短促的笑声,然后说:傻姑娘,是你手疼还是我脸疼?我说:我手疼.阿羽又说:傻姑娘,我骗你是因为我不愿意伤害你.
这话冠冕堂皇.但我不得不承认,如果我爱着阿羽,如果阿羽爱着圆圆却又不离开我,如果阿羽爱着我却又不离开圆圆,如果一切都和事实不差一丝一毫的吻合,这冠冕堂皇的话也的确符合逻辑.但是,当我比疯子更疯比傻子更傻地爱着阿羽时,我的骄傲好像我握在手中的一把沙,绵绵地流失,而残存的那些颗粒,正是因为我以为我了解所有的真相.我会说:阿羽爱圆圆?我知道啊.我也会说:阿羽和圆圆在一起?我知道啊.所以我肆无忌惮地漠视旁人善意和恶意的揭穿,所以哪怕我的心脏和血液一起颤抖,我也绽露着事不关己的嘴脸.这一切只因为,我以为我了解所有的真相.但是,阿羽的骗,扒开了我的手掌,一阵风吹过,我手心上的汗水竟然也粘不住一粒沙.
所以,我打了阿羽,整整七下.作为一个失去了唯一一块遮羞布的恼羞成怒的人.
之后,我说:这是我头一次打别人耳光.
阿羽又短促地笑了笑,他说:这也是我头一次挨别人耳光.
谁让你瞒着我去和圆圆烧香拜佛?
难道你希望我敲锣打鼓地知会你?
是,你不可以瞒着我.
傻姑娘.
是,我傻.
哎.
阿羽在这声叹息后,吻住我.我用我肿胀的手掌抚上了他肿胀的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