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八章
她想说一说她的弟弟,一个聪明、任性、一心要做超人的她深爱着的弟弟。
一个淡黄色的临海别墅,长长的走廊式露台镶着宽大的落地玻璃窗,她和弟弟凭窗望海,这海无波无澜,在明亮的光照下银光闪闪,嫣然如天上看天,看见的都是带着使命的小精灵银色的翅膀,她们并肩而立,默默地解着海语,静静地观看着海面上变幻着的她们思想的颜色,聆听着她们心声的音乐。或者她们一道在海边散步,不时地拣拾着海水扔过来的珠贝再把它送回大海,就这样往往复复地和大海做着温馨的游戏。
这是一个没有时间的空间,没有太阳月亮日出日落,只有她、弟弟、大海和长廊别墅,这情景一次次地出现,不,这景象存在了一百年。为什么会是她的弟弟,为什么会在她最孤寂的时候,她的弟弟带着大海一次次地闯入她的冰冷的世界?
弟弟自幼聪敏,属于神童的那种男孩子,瞪着黑白分明的大眼睛总是在问“为什么”?转着比例过大的前额和脑袋总是在发奇思异想。母亲挥洒着劳动的汗水用观念将客厅收拾得井然有序,可一转眼之间弟弟大闹天宫金箍棒一阵乱打客厅乱了套一切价值都必须重估。她本不喜欢他那不知天高地厚的狂傲和任性,可是弟弟天性善良,体弱多病,做姐姐的自然要多加呵护,再说姐姐对弟弟的爱中永远掺杂着一份母爱,这份母爱是无私的,不求回报的,真诚勇敢乐于奉献的。姐姐与弟弟的爱是一种无言的心疼。就是这种心疼将姐弟之爱升华到了仁者爱人的炉火纯青的圣境。在她们这样一个封建家庭里,姐姐就是姐姐,弟弟必须服从,这叫做幼从长原则。因此她总是以一个佛、道、儒学家的面孔来对弟弟说话,教育弟弟用“真、善、美”的价值标准来裁判、衡量、限制生存。弟弟小的时候从不反驳她,总是仰着纯真的小脸睁着圆溜溜的大眼睛崇拜地看着她,好像她就是一部长大做好人的百科全书。弟弟就以这样的脸孔永恒地印在了姐姐的心上,把姐姐盯盯地凝视成了一副教育家、哲学家的神一般的偶像。
姐姐在上班的路上失踪了。她在大雪覆盖的路上一脚踏空掉进了“马葫芦”里,没有任何人发现与搭救。姐姐在黑暗中摸索,无意中发现了地心的秘密,于是就发现了人类的秘密和宇宙的秘密,返回地面已变得不再重要,姐姐于是也变得任性起来,她顾不上去想地面上的亲人朋友们该是怎样的着急焦虑,象爱丽思漫游奇境,也象阿里巴巴知道了芝麻开门的秘诀,总之,她终于成了自己写的童话故事中的主角,这故事写了一半便中止了,她就站在稿纸的中间出不了格子。
地下又黑又冷,与地面的完全不同以多种不同形式呈现,以秘密的方式展开,连上帝的隐私都毫无遮掩,因为苹果只落在地面没有深入地下。知道的秘密越多,对生存的威胁就越大,姐姐向下陷得就越深,离地面也就越远,呼救的声波穿不透坚硬的岩石,是的,你说的对,你的姐姐是不会呼救的,在濒临死亡时,朦胧中是弟弟在带着姐姐飞,飞过一片大海,来到彼岸的别墅长廊。
她端详着弟弟,他完全长成了大人,可是在姐姐的心中弟弟永远是个男孩子,即使长大了也是带着童年的稚气。然而,寻找姐姐的苦难历程让弟弟成熟起来,面对大海,弟弟出言不逊,让她惊诧半晌后再看弟弟,他一脸庄严,全没有了稚气的狂傲,她不能否认,他是一个真正的哲学家。
他说哲学的退化是从苏格拉底开始的,是苏格拉底创造了形而上学,从苏格拉底开始,出现了自愿而巧妙地服从的哲学家。因此,从苏格拉底学派到黑格尔主义者的哲学史就是漫长的人的服从的历史,就是为了使服从合法而寻求理由的历史。她挥手止住了他的话语。她不能接受,她感到极其痛苦,她刚刚经历了苦难之后才跻身于服从的行列,成了其中的一名志愿者,为什么要打击她,即便是一场梦,她也不要求摇醒她,就让她睡吧,哪怕再睡一百年。
弟弟的固执任性是天生的,是继承了父亲的固执和母亲的任性,而且恰恰是父母这两种缺点发作时形成的胚胎,因此谁也拗不过他。他毫不顾忌她的痛苦,反而幸灾乐祸或者故意强化她的痛苦,用毫无戏剧色彩的坚定的近乎于冷酷的口吻对她说:上帝死了。你久居地下消息不灵通,我告诉你,上帝死了。她吓得赶紧用手去捂他的嘴巴,可是他点燃了一支烟,白色的烟雾告诉她,他是不能阻止和改变的。
上帝死了?这真是一个大事件,没有了上帝还有神圣吗?上帝死了,人还要继续活着吗?弟弟说,虚无主义胜利了,万物皆空。但是,她想……是的,伴随火山喷发的是令人叹为观止的生成和创造,狄俄尼索斯胜利了,否定又变成了肯定,由虚无而创造、生成,由生成而多样性。“生成”来自大地,必被地面的“存在”吸收,而生成必定多样性,最终亦全部包涵在宇宙的“一”之中。
生成的存在——多样的一——偶然的必然====回归——肯定的回归。
弟弟凝望着大海,自己论证着他的命题并不考虑她的感受。她有些放不下姐姐的架子,但还是得承认弟弟哲学穿云破雾的伟大力量,就像小时候淘气一样,一眨眼功夫,他就能让客厅里的秩序发生革命性的变化,瓷花瓶改变价值,玩具兵坐到了高高的古董架上。
她们面前的大海不再平静,“各种力量浪潮合演,亦多亦一,此起彼伏,一个奔腾的泛滥的力量的海洋,永远流转易行,永远在自流,无穷多的回流,以各种形态潮汐相间,从最简单的涌向最复杂的,从最静、最硬、最冷的通向最烫、最野、最自相矛盾的,然后再从丰盛返回简单,从矛盾的纠缠回到单纯的欢悦。在这种万化如一、千古不移的状态中肯定自己,祝福永远必定回来的东西,这是一种不知满足、不知厌倦、不知痛苦的迁化,这就是她所说的永恒的自我创造、自我摧毁的狄俄尼索斯世界。”
弟弟敏感的神经激动起来,她知道他就是狄俄尼索斯的转世,他喜欢饮酒,酒后的弟弟变化成各种可爱的狄俄尼索斯形象,生发着伟大的奇思怪想,他语出惊人如海上生风,云集而涌在海面上幻化出海市蜃楼的各种奇景,他是一个鬼才。他是一个超人。
“从前,人眺望远方的海就要谈论神明,可现在我教你们谈论超人。”他象列宁那样对大海挥手。他把手心朝上,缓缓地吹了一口气,让每一句话每一个字都煽动着蝉翼般的羽翼从他纤细的神经质的指尖飞出,但凡能飞的精灵都有眼睛,晶晶亮亮的,充满了整个虚空:
姐姐,牺牲自己,把自己变成祭品,这应当是你的渴求;生命要攀登,并且要在攀登中超越自己;生命要用箭矢和梯级构建自己,以便抵达高处;它要眺望远方和极乐的美,故需要高处;有着神圣追求的人们在光明和黑暗中角斗,犹如拱顶和拱门在这里神圣抗衡;思想是生命,是自己割伤自己的生命;因为自己的痛苦才增长了自己的知识;你是雄鹰吗?如果你不是,你就不能体验思想惊恐的幸福,不是雄鹰就别在悬崖畔栖身。
姐姐,世间现在依旧为伟大的灵魂开放着,许多空座依旧留待孤独者和同行者,座位周围飘漾着宁静大海的芳香;自由的生活依旧为伟大灵魂开放着,真的,谁占有的东西越少,谁就越少被占有,值得赞美的是小小的清贫。姐姐,这都是多少年来您对我说的话,怎么,难道您忘记了吗?
唉,弟弟呀,我在地底下行走,穿越一百个灵魂、一百只摇篮、一百次分娩的阵痛,同令人心碎的最后时刻做过一百次的诀别,我终于明白了,我曾经有过的幸福是愚蠢的,是这幸福使我受到创伤,我愿意这样死去,我愿意再变为泥土,让我在诞生我的大地中安息。弟弟,你用苏格拉底撞击我的灵魂,你把所有关于一元化、完满、静止、饱和、不朽的理论称为恶,称为仇视人类,主张对一切非永恒之物进行礼赞和辩护,弟弟,我失去了自己,找不到继续活下去的理由,我的一切感觉万般痛苦,都在囚牢之中。
亲爱的姐姐,意志,用意志解救,用意志去生成和创造,使用新的语言,走新的道路,创造最新的价值。请尽管相信我吧,对我们来说,最伟大的事件并不是最喧嚣的时刻,而是最宁静的时刻,世界是围绕发现新价值者转,它的旋转是悄然无声的;
尽管承认吧,你的喧嚣和烟雾过后不会出现什么大的效应,一个城市变成木乃伊,一根雕像柱倒在烂泥里,这原本算不得什么;
我也要把这话说给颠覆雕像柱的人听,愚蠢之事莫过于撒盐******,倾雕像柱于烂泥;
雕像柱倒在你们那侮辱性的泥淖中,然而像柱的铁则恰是:从侮辱中再造生命和人生之美;
它站立起来,面容更加神圣,因痛苦的历练而迷人,真的,它还要对你们道谢呢,是你们把它颠覆的,你们,颠覆者啊。
她对弟弟不得不刮目重看,她或许真的要重估一切价值才能重新找到自己,重回地面。弟弟用他思想的闪电将地心岩层击碎,他用强烈的地震撼动昏睡的城市,可是她不肯回转。“当你们把我全盘否定之后,我才重回地面。弟弟,我将用另一双眼睛寻找我失去的人们,我将用另一种爱来爱你们。”
您猜到了吗?她的弟弟是尼采。他把苍白的面孔转向她,任性而清澄的永远孩子般的眼睛中满是亲缘,一种血浓于水的永远不变的关心和信任。
没有任何征兆,她的白昼开始了。她突然觉得一片空白,象白昼一样的空茫而无措,她已习惯了黑夜,白天让她恐怖而不安,她失去了对官能感觉的信任。她相信黑夜中的一切。
白昼让她失去了海边别墅、大海和弟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