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九章
好像把车开到一个山路口停住了,望着通向山顶的路隐蔽在绿荫之中,芳香宁静,铺建得绮丽别致,坚实平坦。她只要踩下油门就能直驶而上,然而,一种不舍的惆怅踩住了刹车,她挂上了空挡。四野无人,她放声恸哭,是不舍过去吗?还是为了这大山的孤独与空寂?她通过自己的泪眼回望着山下的路,过去的岁月结成了许多蛛网,那种叫做“观念”的东西趴在上面,正在被雨水打的抽搐萎顿。它的每一下抽搐都拉动着她的心血管神经中枢,产生针刺样的心绞痛。不舍的一切价值观念,不舍的苏格拉底。
她不得不停下笔来,重新整理自己的思路。在这之前她一气呵成,好像只是记录了昨夜的一个梦。她在梦中问自己,醒了之后她是不是还活着,是不是要活着,为什么要活着,为了得到一个合适的答案她停了下来,这答案很重要,它直接关系到她是不是要醒过来的问题。因此她便格外的慎重一些。
她有一千个不醒过来的理由和办法,但是有一点她必须醒来,因为这一点击中了她的命中穴,她不得不大睁着眼睛喊“疼”。举目望天,星光灿烂,为了这片星空,为了星空中的洁白玫瑰。
她无数次地讲过奥狄帕斯的故事,在梯形广场,暖暖地流动着的清澈明媚的眼睛河波光鳞鳞,她轻轻地划桨,生怕碰碎了这清亮的晶体,可是她划不出这太清的水流,河底的漩涡以强大的引力拉着她流连,她与爱着的眼睛河在奥狄帕斯情结中洞视,想打开这个结,可是她们太幼稚了,她们对视的眼睛都是清澈见底的,她终于惊恐地发现,她在河中央打上了一个结,随着日月的交替光顾,这结被一层层的包裹起来,越结越大,最后竟然成了一个诉讼之结。为了解开它,她被变成了法官,她缕着绾结的线头找到了洁白玫瑰迷宫似的大厅,它缠结在花蕊中,四周飘逸着洁白玫瑰的智慧,她借助着大厅里的歌声一环一环地解着,遥望河中的结,凛冽的北风带着原始的惩罚从未忘记过自己作为警官的职权,冰冻、怀疑、融解、失望、春寒料峭、绾结又一层层地被包裹,解与结,变成了西西弗斯的苦役。她回视洁白玫瑰队伍,寻找奥狄帕斯王子,她认定他在其中。没错,是他,面对洁白玫瑰中的全能王子,她知道她讲的故事中发生了多大的谬误,法官最终解开了诉讼之结却发现完全不属于法律调整的范围,于是消灭了自己,事情变得简单多了。为法官送葬的时候,眼睛河暴涨是因为每只眼睛都在流泪,其中有一双眼睛流出一瓣馨香的金红,在清清的河水中慢慢变幻,绕着那个绾结的痕迹旋转而上喷出了一座血色花雕,是为了那些流泪的眼睛不流泪而雕塑的生命的碑,带着疼与痛和会流泪的眼。
不幸的奥狄帕斯王子的命运成了一个可怕的咒语,人类为了摆脱这被诅咒的厄运,便要认识自己,把王子的故事当作脱敏疗法的一个手段反复强化,冠之以成功心理,可是自己却觉得越说越不自信,如同一个夜过坟山的唯物主义者,宣称世上本无鬼硬撑着胆子走了出来,成了不怕鬼的英雄后却胆子变小了,常常在醉后或无人处独自言语,总觉得自己身后拖着一条甩不掉的鬼影,其实那是自己的影子,他整日在恐惧中度日,却从不敢对别人说,因为他是夜过坟山的英雄,坐上了英雄的宝座,却失去了做人的自信。“弑父娶母”这是破坏自然法与人为法的双重犯罪,是法律所列举的所有罪种中最严重的罪行,却发生在希腊英雄中最高尚、最聪慧的人身上,是他为了摆脱神谕而宁愿抛弃豪华的王子生活四处流浪,也是他轻而易举地就破解了斯芬克斯之谜,他是贤明的国王、仁慈的父亲、忠心的丈夫、人之楷模,他舍身饲虎以救民于水火之中,治理出一个太平盛世。可是他却摆脱不了犯罪的命运,而且是故意杀人尽管他并不知道被杀死的人正是他的父亲。面对法庭您该怎样为自己的行为辩护呢?尊敬的王子,您的确是无罪的,可是您又的确是杀了人;您的确操守严明,可是您又的确是乱了伦的。王子会犯罪吗?他的犯罪动机是什么?面对这样一个诉讼之结,尊敬的法官,您该做出怎样的判决呢?那种内在的恐惧您能摆脱吗?
如果顺从神谕,如果拉伊俄斯国王不加害自己的新生儿,而是听天由命,以积极的被动的态度去迎接命运锁定的一切后果,那么,奥狄帕斯王子能摆脱神谕、超越神谕、超越命运,达到一种完美的圣境而自成神明吗?斯芬克斯之谜正是通过王子的命运揭示了人生的真谛:儿子是老子的生命延续,儿子继承老子是自然法则。这个继承是全面继承,是儿子吃掉老子,这就是残酷的自然法的精神,违者必遭天罚。做父亲的顺从这个规律,成全儿子,皆大圆满,这是中国人的观念。大英雄奥狄帕斯抗起了这巨大的厄运带来的巨大痛苦,最终柱着拐杖以三条腿的形象身体力行地走完了伟大的谜底约定的行程。
当弗洛伊德将这个故事演绎为现代精神分析学说中的“恋父情结”时,其实质就是一种顺从天命的超越理论。她想,在她反复讲述这个故事的那些年中,她恰恰只讲了后半部的四个字,扔掉了前半部的四个字,虽然并非有意的。**不过是自己超越自己的象征性比喻,虽然这个比喻过于古老而原始,甚至有点血腥味,带着战争的硝烟和海盗的喜悦。当儿子仇视父亲的时候,他恰恰因为从父亲身上看到了自己的缺陷和不幸的将来,他仇恨和扼杀的是这种不幸的复制,希望母亲再生一个抛弃了这些不幸的阴影的新的自己,人类的可怜恰恰在此。弗洛伊德的“恋父情结”所要求人们的是承认它、超越它。
认识自己就是认识了整个宇宙,而一旦认识了自己接下来的是超越吗?肉体的超越?再生出一个自己的儿子和兄弟,还是精神的超越?弄瞎自己的双眼不再观看现世的丑陋,让道德接受命运的嘲弄。当一切都被无情的否定之后,彼岸世界的幽光象南极的磁场,可是,中间有一道宽阔的“忘川”河,磁力在河的此岸便失去了。
去喝“忘川”水吗?她知道喝了之后的效果,忘记过去就意味着背叛,背叛什么呢?背叛阶级、背叛自己、背叛祖宗,无论背叛什么,只有喝了“忘川”水才能背叛,喝过了“忘川”河的水一抬头便是彼岸,不论骂他背叛什么都无所谓了,因为他什么都忘了,这实际上就是死亡的另一种说法。
她在河的此岸徘徊,面前是那条清澈难忘的眼睛河,渡过眼睛河才能到达忘川河,这是最难跨越的一条河,她从塔耳塔洛斯地狱走出,渡过痛苦之河、恐惧之河、忧郁之河、斯提克斯河(冥河)、比里弗雷直东河及戈斯特两条虎冥河而流的血河,最后她却在眼睛河前停下,痛苦地撕碎了自己的胸膛,她转过身来背对着宇宙的黑洞大喊,她承认她渡不过这条河,不是她贪生怕死,而是她太爱世人,舍得下过去的一切包括苏格拉底,却舍不下她的亲人和朋友,这是她的泪和他们的泪交汇的河,它横在通向彼岸的河边,她的生命在这里立定,向后转,起步走,虽然走的时候一步三回头,还是踏上了返回世间的路。
调过车头,发现大雨如注,所有的阡陌道路全都没有了,一条新的河流正在形成,一片崭新的汪洋。她愿意站在这样的大雨中将自己里里外外注满了水,象一滴眼泪,象一朵雨花,象这条没名的河,这片没姓的海。车不是船也变不成船,雨越下越大,象闹着玩似的,车已经在雨水中熄火了,一旦她回过头来,就像俄尔甫斯的回头一样,什么都没有了,无论是真人还是幻象,魂牵梦萦的只有自己忧郁的琴声,灰濛濛的天,茫沧沧的雨,空落落的心解不开天的语言,只有对着大雨发呆。
一只大手在拍打着带雨的车窗,溅起了一片水花,她还没有来得及打开车门,他就坐在了她的旁边,穿着中世纪的贵族衣饰,使用的是宫廷的语言,他神情肃穆的凝视前方,右手空灵地在窗玻璃上划着弧形,车内一片空谷回音:
“眼前的一切,仿佛已经远离,
消逝的一切,却又在化为现实。”
一个影子在车前飞跑,是墨菲斯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