耶律斜轸万万没想到从涿州回京,与宁王交好的一干人中皇上第一个召见的竟然是自己。直到大于越府的轿撵把他抬进了华阳门,他仍没有半分实感。
他跟着古里一路进了建德殿,看见耶律璟一早就在殿里等着。案几上的瓜果酒菜都动过一些。
皇上跟前他不是第一次来,御前的封赏也是司空见惯。却没有一次如此紧张。他不断告诉自己要冷静不能慌。平日里是什么样今日还怎么样。
“陛下,少将军来了。”古里上前通报。
耶律璟挥手让他退下。冲着耶律斜轸招招手,道:“韩隐,朕好些日子没见着你了。快过来让朕瞧瞧。”
耶律斜轸闻言乖乖上前。
耶律璟在他身上这里捏捏那里拍拍,满意地笑道:“似乎比上回见你时长高了,也结实了。朕听说涿州一战,你第一次上战场就表现得异常勇猛,为打退汉军立下汗马功勋。真是不愧于你祖父在天之灵。”
“臣是武将,保家卫国是臣该做的。”耶律斜轸回答得恭谨严肃。
耶律璟第一次见他这般一板一眼,微微一愣才笑道:“不错,知进退、懂礼数。长大了,有点做将军的样子了。”
“谢陛下夸赞。”
“涿州解围,你打得很漂亮。朕本来可以封你一方守将,可是朕没有。只把你安排在宫帐军做一个副将,你心中可明白朕的意思?”
“皇上是怕我骄傲了。”耶律斜轸想了想回答。
耶律璟道:“这只是一个方面。你还年轻,朕还是希望你能多学习多历练。你虽然出身将门,但是你祖父与你父亲去得早,几个兄长比你年长许多,也都常年征战在外,不能教导你什么。你的上司胡郁是个难得的将才,他在北境节度多年,多次平息乌古敌烈诸部的叛乱。你要跟他多学学。日后朕有更重的任务交给你。”
“臣明白了。臣一定不负皇上期望。”没想到耶律璟为他设想如此周到,耶律斜轸心中一暖,重重承诺。
耶律璟本来拿了些蜜渍瓜果递给他,想了想觉得不妥。于是放下蜜饯,改而为他斟了一杯酒。“自你祖父过世,朕虽然封了耶律屋质为新任于越,但是一直保留你祖父大于越的封号,也从未待薄你们大于越府,该有的殊荣和赏赐,朕一样没缺过你们。”
耶律斜轸道:“陛下一向对我,对耶律氏其他亲贵子弟都是极好的,就只有……”他话说了一半又咽了回去。
耶律璟却不好糊弄。追问道:“只有什么?”
耶律斜轸沉默了片刻才小声咕哝道:“就只有对三哥不好罢了。”
耶律璟闻言不仅不怒反而哈哈大笑。指着耶律斜轸道:“刚才还夸你长大了,知进退、懂礼数了。怎么才一会儿就原形毕露,又孩子气起来。”他顿了顿,“不过朕最喜欢你这真性情,不矫揉造作,不口是心非。放眼整个大辽恐怕只有你还敢叫他一声三哥,也只有你敢同朕说这样的话了。”
耶律斜轸撇撇嘴。“皇上要是认为我说得不对,只管罚我就是。”
耶律璟站起身,在殿里走了几步。“你啊,就是恃宠而骄。明知道朕不会罚你,才敢如此放肆。你倒是说说,朕怎么亏待你三哥了?”见耶律斜轸面色犹豫,他补充道:“你只管说。朕说过不罚你,就言出必行。”
耶律斜轸仿佛得到了尚方宝剑,心中憋了许久的话当真不吐不快。“朔州大捷、涿州大捷都是三哥的功劳,他身上还有伤呢,您就派他去西南那么偏远的地方受苦。”
耶律璟笑笑,仰头将杯中酒液一饮而尽。“你的汉学师傅没教过你吗?天将降大任于斯人也,必先苦其心志,劳其筋骨,饿其体肤,空乏其身。朕派他去西南是磨练他,辛苦是必然的。德谨、休哥也都是你的兄长,他们一个驻守东面为朕看着渤海遗民、女真与高句丽。一个去西北镇守,节度室韦、阻卜与乌古敌烈诸部。哪一个不比明扆苦?也不见你为他们说话。”
“那怎么能一样,三哥是您一手养大的。”耶律斜轸仍是心中不平,忍不住嘀咕。
耶律璟沉默了好一会儿,良久才道:“这话你真应该和你三哥说说,他就没你想得明白。”不等耶律斜轸接话,他兀自转了话题。“朕听说你三哥在涿州时身边一直跟着一名女子?朕封他去西南,他把这个女子也带去了?”
耶律斜轸点点头。
“这个女子是他在南京结识的么?”明知耶律贤当初是从汉地逃亡回到涿州,根本不曾在南京养病,耶律璟仍是故意问道。
“他们如何相识,我可不知道。我只知道我与四哥到涿州的时候,她就已经在三哥身边了。”耶律斜轸答道。
“对了,这个女子姓誰名誰?”耶律璟没再深究,转而问。
“姓顾,闺名井匀。”
“明扆的性子我了解。她能如此看中一个女子,必是这个女子有过人之处。要么是美胜西施的容貌,要么是堪比武皇的才干。依你看这位姓顾的小姐有何能耐将你三哥迷得神魂颠倒?”
耶律璟话还未说完,耶律斜轸的嘴都快撅到天上去了。“若说容貌,我倒是没看出她有多么倾国倾城。汉人女子不都是那个娇滴滴的样子,哪里比得上我们契丹人的姑娘英姿飒爽。若是说才干嘛,我就更看不出了。皇上竟然把她比作唐朝的武皇?她哪里能及得上武皇的万一,不过是有个能出鬼点子的兄长,沾了光而已。”
“你的意思是她兄长是你三哥的谋士。你三哥待她好不过是为了笼络她兄长?”
“用联姻的方法巩固政权本来就是咱们契丹人的传统。太祖皇帝不也正是因为娶了淳钦皇后,借助了回鹘的势力才让迭剌部变成契丹诸部中最强大的一支么?为了确保耶律氏与述律氏的权威,太祖皇帝还特地颁下遗诏,迭剌部耶律氏男子世世代代只能娶述律氏女子为妻。”
耶律璟浓眉一挑。“哦?我倒是听说你去应州借兵之时明扆派她与你同去,并非她兄长。”
“别人不好说,耶律喜隐是个什么德行皇上还不清楚吗?只要是个女的,活的,他看了都眼睛发直。三哥派那顾家小姐同我一起去不过就是用美人计罢了。”
耶律璟闻言面色一松,嘴上却故作嗔怪道:“喜隱好歹算你的族兄。你就这么直呼其名,真是没大没小。”
耶律斜轸撇撇嘴,没说话。
耶律璟站起身,拍拍他的肩道:“你好些日子没进宫了。皇后心里也颇为挂念你。一会儿你记得去永兴宫给皇后请个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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耶律斜轸一回到大于越府就径直冲进内院偏厅。“四哥,四哥,你真是太神了。当真全被你料中。”他大步流星,一个不留神撞上了桌角。疼得直抽气。
耶律适放下茶杯,无奈地摇摇头。“慢点儿。整天毛毛躁躁的。见到皇上没乱说话吧。”
耶律斜轸忙不迭道:“没有没有。我机灵着呢。全照你教我的说了。不过话说回来,你怎么知道皇上会第一个召见我?”
耶律适微微一笑。“你是我们几个人中最没有心机的。皇上想听真话,当然要先见你。”
“可是他不知道这真话里头也掺着四哥教的瞎话。”耶律斜轸得意地道。
“说什么呢?”耶律适睨他一眼。“我什么时候教你说瞎话,我只是教你不该说的话不要说。皇上是何等精明之人。你那点道行,十句话里掺了半句假话他都能听出来。你还能欢欢喜喜回来在这冲我大呼小叫?”
“我不明白四哥为何要我帮她隐瞒?”耶律斜轸道。
耶律适道:“云姬的真容你我都未曾见过,说她神似不过是宋王的一句话。无凭无据你要怎么和皇上说?且不论皇上听了是何反应,单说你如何措辞,难道当着皇上的面你说她像当初乱国的云姬吗?你也不想想云姬乱的是谁的国?是大辽,是先皇,是皇上的国!你觉得皇上听了能给你好脸色?”
耶律斜轸思索了一阵才道。“四哥你道皇上真当真会相信我今天说的话吗?”
“以皇上的性子一定还会派人去查。可是当初见过云姬之人少之又少。只要皇上一天没有见到这个女子,我们就还有机会。”
“你就不怕耶律喜隐去皇上面前告密?”
耶律适瞥他一眼。“在皇上面前什么话该说,什么话犯忌讳,这些宋王可比你聪明。眼下能做的我们都做了。至于其他的,只能走一步算一步。殿下如今是与狼共舞,有些事情也只有我们为他筹谋了。对了,我让你派去代州的人查的怎么样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