重华宫内殿。
“如何？”
问话的是梁成帝，他居于上首，问的是下面浑身颤栗不住抹汗的太医。
废太子生母贵妃安氏出冷宫后，梁成帝怜其悲苦，加封懿妃，赐住步寿宫，虽不及三年前的尊崇，但时过境迁，没有了安家做后盾，又在冷宫过了三年，备受人情冷暖，她亦收敛了过往骄纵，变得小心谨慎。
此刻她站在梁成帝身边，纵锦衣华服，也不复往昔美貌：“谢太医，瑾儿的腿，可能再……？”
十一岁的元昭垂着头，一双手却掐着懿妃的胳膊，懿妃被她掐的生疼，却强自忍耐。
梁成帝不耐怒问：“瑾儿的腿到底如何！”
太医谢楚予不过三十来岁，却已是太医院的第一把手，此刻龙颜盛怒，他额上冷汗越发的多，一句话也说不出来。
元瑾半躺在床上，把玩着安乐的手指，安乐另一只手抚过她的腿，瘪着嘴好似要哭的样子，元瑾揉揉她的头发，突然开口：“谢太医，直说无妨。”
清清淡淡的，传入耳中，谢楚予猛地磕了一个头，“臣无能！”
梁成帝猛地捏碎了茶盏。
元瑾倒是笑了，谢楚予是安家老国公的门生，曾受他大恩，对所谓“元瑾太子”的身份心知肚明，上一世便是由他诊断，断言她双腿再无站起来的可能。
那时她愤恨交加，几欲拔剑取他性命，她才十一岁，就要一辈子在轮椅上度过了，换成谁都不会甘心。
梁成帝拍案而起：“庸医！”厉眼扫过一旁的数名太医，怒道：“你们去！若是再说一句无能，朕留你们一群庸医也没什么用！”
这却是强撑，谢楚予医术冠绝太医院，连他都无法，何况他人？
太医们战战兢兢的上前去，元瑾却猛地坐起，挥袖怒道：“下去！”
她好歹居于上位十余年，又做了三年帝王，再刻意收敛，有些刻在骨子里的习惯总是改变不了的，这话一出口，便是不容人抗拒的威严。
太医们一个激灵，跪倒在地，梁成帝蓦地转头，怔怔的看着她。
她沉口气，摸着安乐的发顶，浑身怒意缓缓沉淀下去：“孤相信谢太医医术高绝，又何必再多此一举。”
她盯着自己的腿，“不过是一辈子坐在轮椅上，又不至于活不下去。”
梁成帝又是一怔，突然发现他以前最宠爱的儿子好似有什么不一样了，不过在冷宫过了三年，竟有这么大的变化？
他重新坐下，“懿妃，瑾儿的腿到底是怎么回事？”
他三年来一直都有关注元瑾，自然知道她过得是什么日子，不是太好，但有他暗中授意，自然也不是太差，他不过是近来被安家一事弄得劳累，疏忽了她，然后，他就看到了自己被从冷宫里抬出来的儿子。
他登时勃然大怒，将冷宫里的人全部处死。
一方面是因为元瑾，另一方面是因为帝王权威遭到了挑战，在他的眼皮子底下，竟有人如此胆大包天！
懿妃捂着唇，泪流满面：“回禀陛下，臣妾也不知……只是前两天瑾儿突然回来，就，就变成这样了……”
梁成帝骤然起身，大步行到元瑾床前，“瑾儿，你说，你的腿到底是怎么回事？”
元瑾抬起头看他。
她的父皇少年即位，十六岁亲政，至今也不过是不惑之年，正值壮年，他容颜俊美，在皇室宗亲里排的也很靠前。上一世，她从未好好的看过自己的父亲，她见他时，他永远高坐在帝位上，她在下面俯首肃立。
她对他最深的印象，是她女儿身暴露，为保命不得不举兵逼宫，从宫门口一路杀过去，直杀到华阳宫前。那一晚夜空浓的像墨，宫城里却灯火通明，她踏着血，踩着无数人的尸首，一步一步走进华阳宫里，身后留下一排血色脚印。
她浑身浴血，如同地狱里的恶魔。她的父皇坐在那里，挺直了脊背，一双眼利如鹰眸，血夜里依旧保持着一个帝王的尊严，却是满头华发，垂垂老矣。
元瑾双眼似被刺痛，垂下目光，微微一笑：“没什么，父皇，不过是前两天下了暴雨，儿臣贪玩，墙面塌下来，没来得及躲过去，就这样了。”
事实上，她是被人从高处推下来，将一双腿生生摔断。
“此话当真？”
他自是不信，早不摔，晚不摔，偏偏就在要出来前摔断了。他少年继位，问鼎帝王，也是从宫中血海里杀出来的，怎么可能什么都不懂。
元瑾眉梢颤动两下，却道：“是的，父皇。”
上一世她供出主谋，却反遭诬陷，当时四周无人，她找不到证据，最后却被人倒打一耙。
不，当时有人，不过……
她漫不经心的扫了一眼站在懿妃身侧的元昭。
梁成帝眉目深沉的看着她，看着他面前这个仅有十一岁的孩子，三年前她被带走时痛哭流涕，跪下来不住求他，这一次她断了腿，太医也断言无法站起，她表现的却根本不像是一个十一岁的孩子。
难道当真是苦难让人成长？
他低头看见她垂在身侧握紧的拳头，眸光沉下：“瑾儿，你放心，朕会为你广求天下名医，你这双腿，总有一天会重新站起。”
他转身离去。
元瑾紧握的手慢慢的松开，她揉了揉掌心被掐出来的红印，对着安乐一笑。
太医也退了出去，懿妃带着元昭走过来，坐在她床前，伸手去握她的手：“瑾儿，你别灰心，天下名医那么多，总会有人将你治好的。”
元瑾的手一颤，强忍住将其抽回来的冲动，笑道：“当然，母妃。”
面上在笑，眼底却冰凉一片。
她不着痕迹的将手抽回来，放在被子里，忍不住蹭了蹭，躺回去的时候扫了一眼元昭，那一眼要多凉就有多凉。
元昭浑身一颤，躲在懿妃身后。
懿妃察觉到两人的不对劲，将元昭搂进怀里，对着元瑾笑劝道：“瑾儿，你妹妹她……”
“母妃。”元瑾凉凉的打断她，“儿臣累了，您和皇姐先回吧。”
她着重在皇姐两字上加重了语气。
懿妃惊醒自己说错了话，往四周一扫，除了安乐再无他人，不觉松了口气，她知道元瑾对她和元昭有芥蒂，还想再劝两句，却看见她神色疲软，随时要睡过去的样子，只好站起身，道：“……那瑾儿你好好休息。”转头对安乐道：“安乐……”
元瑾闭着眼道：“安乐留下陪我。”
最后殿里只剩下元瑾和安乐两个人，安乐趴在她耳边，小声道：“哥哥，你真的站不起来了吗？”
元瑾讽刺一笑，怎会？
上一世她都站了起来，何况是这一世？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