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悲寺门前人声喧闹,早就乱作一团。法字辈众僧里外三层围住一人。那人穿了一身皂色捕头装束,却未见带什么兵刃。又见他年纪不过三十出头,背已有些驼了,眉眼含笑,一言不发,不是王平又是谁。
僧人里为首的是个满脸麻子的莽汉,半挽着袖子,僧袍又旧又破,这会儿正挡在王平面前,双目喷火。只听他嚷道:“师傅昨日申时圆寂,如今八里铺的人都未得讯息,你百里之外的镇安府倒派了人来,不是你们下得毒手还会是谁!”
又有一僧,年纪轻轻、白面圆脸,站在麻脸和尚旁边小声道:“大师兄昨夜才吩咐不可莽撞行事,你如今又忘了?等法见寻了师兄来,是非自有分晓,你且休说这些有头无尾的话。”
那莽汉便恼道:“我虽是个粗人,倒也懂得些事理!此人来的蹊跷,想来没安什么好心,不如就赶了回去,等师傅的后事料理妥当了,咱们也查明了真凶,到时有冤的报冤,有仇的报仇,想来为时不晚!”
“阿弥陀佛!法能,你且收声。师傅在时,你最遵师傅教诲,怎么如今却把师傅的规矩都忘在脑后了?”
众人看时,又有一个中年僧人自殿后徐徐而来,此人身长七尺有余,面目清隽,一袭青布僧袍已经浆洗的发了白,上面重叠着补丁无数。法能见是大师兄,慌忙整了整衣袖,双手合十,躬身退下;众僧见了法相,都合十行礼,让开道路。法相便一一还礼,径直走到王平面前,依样行了礼,道:“贫僧法相,因先师昨日圆寂,暂领寺内大小事务。今日师弟冲撞了王大人,是贫僧管教无方,将择时依律惩戒,还望大人海涵。”
王平抱拳笑道:“在下镇安府捕头王平,奉镇安知府之命前来。事关重大,烦请法相师傅借一步说话。”
大悲寺诸僧平素都住在东厢房里,西厢房就空了出来。为首的一间厢房里面放了两张交椅、一张方桌、一张卧榻,更无别物。桌上又有一只陶壶、两只茶盏,壶中泡着几枚竹叶。
法相闭目端坐上首,手中佛珠轮转不息。王平端了一只茶盏,吹几口气,轻抿一口,面露微笑。
“好茶。”
“师傅清明时自后山采的。”
法相依旧转着佛珠,不动声色。
王平便收了笑容,侧身把茶盏放回桌上。
“眼下镇安府有三件公案,不得已惊动宝刹,还请大悲寺担待。”
他说完顿了顿,见法相并无动静,接着道:
“其一,东海十二县私盐商贩,无不取道八里铺。盐铁税赋乃国之血脉,择日镇安府将差调盐吏赴八里铺盘查,还望大悲寺莫要阻拦。
其二,天下不尊王法之人,无不避祸于大悲寺。法纪纲常乃国之根本,王平奉镇安知府之令搜捕法外之徒,还王大悲寺莫要包庇。
其三,智广方丈大慈大悲、利乐众生,为万民立命,为天下立德,然再遭劫难,天下皆欲捕得真凶、生食其肉,镇安府上下亦无一例外。王平不才,受知府之托进驻大悲寺,协助诸位缉拿真凶,还望大悲寺莫要推辞。”
王平说话一向不紧不慢,三件事从他口中说出来自然是轻飘飘的,仿若村中老汉谈论明日阴晴。可他脸上已经不见了往日的安详谦和,一双眼睛寒光乍现,死死盯着法相和尚。
法相只管闭着眼转他的佛珠,好似入了寂灭空明境界。
“王大人所言句句是实,大悲寺若是推脱不从,于情于理都说不过去。只是慈光祖师曾得先帝诏书,又发下大愿,要大悲寺世世代代海纳天下、普度众生,教人修行持戒、斩断因果,而今已历三代。法相不才,虽不能将大悲寺一脉发扬光大,也断然不敢违背先师教诲,斗胆回绝,望王大人体谅我等的难处。“
王平冷笑两声,起身走到窗边,道:
“所谓诏书,世人言之凿凿,王平却未曾见过。今日正想请师傅取来一阅。”
此言一出,法相脸色就有些难看,道:
“诏书乃先帝御笔钦赐,岂能轻易示人!此物一向封在七宝琉璃盒里,供奉于佛塔金顶中,由历代方丈亲自看管,便是先师在时也不敢轻易请出。若要请出必先沐浴焚香、闭关三日。在下既非方丈,又未曾沐浴、焚香、净心,恕难从命。”
王平转过身来,道:“只怕诏书是假,尔等矫诏圈地是真!”
法相睁眼凝视王平,正色厉声道:“先帝降诏,史书亦有所载,何来矫诏一说?”
“要么就是尔等照顾不周,中途毁损了,又编出些不可轻易示人的托词,遮掩罪过、欺君罔上!”
法相侧目道:“妄加揣度,无凭无据。多言无益,王大人请回吧。”
王平重又落坐,左手揽过茶盏,低下头看着沉在杯底的竹叶,若有所思。
“诏书一个月前丢的,是也不是?”
王平悠悠吐出这么句话,法相整个人都僵在对面。
“镇安府不想看见大悲寺失了封地。”
王平不再转茶盏。
“让一步,都有好处。”
门外炸起一声怒喝,跟着房门就被一脚踢开,麻脸和尚提着一把雁翎刀闯将进来,刃上精光流动。
王平在心中暗暗赞了一声好刀。
“师兄!我先杀了这狗奴才,再去慢慢地剥那狗知府的皮,好好问问他到底是谁害了咱们师傅!”
话音未落,麻脸和尚已抖开刀花,杀气随风而长,满屋都是刀光。起手一刀破风而至,不留情面地劈头砍下。
“放肆!”法相斥道。
王平一口气沉入丹田,须臾之间已没入刀光之中。
麻脸还来不及反应,王平右手已在胸前,但见他右手半拳半掌,来势似缓实疾,往胸口一沾一振,沾时如燕栖于枝,振时如山崩河决,一股大力当时传遍五脏六腑,打得那麻脸心肺欲裂、肠胃翻搅,眼前一黑,几至脱力。
王平左手轻拢,顺着麻脸的右手一拂,看似和风拂柳。麻脸只觉右腕一阵剧痛,想是腕骨被卸下来了,一把刀再也攥不住,被王平顺手拿去、反手又朝自己的脖子砍来。
从起身,到出拳,再卸腕,又夺刀也不过是常人一眨眼的时间。
麻脸连眼睛都还没来得及眨。
法相终于站起来了。
他右手把法珠背到身后,左手伸出去擒那柄刀,使得正是大悲寺方丈代代相传的方寸指,指掌之间有千钧大力,寻常兵刃沾着些便手到擒来。
法相站起来时,麻脸还只是挨了一拳;他伸出手时,刀已经架在了麻脸的脖子上。
茶盏落在地上,碎的很是干脆利落。法相手到半空只得收住。
“此间毕竟是大悲寺地界,法能日内屡犯禁忌,自然难逃寺规惩戒,只望王大人将此人交还我大悲寺处置。”
王平也不接他的话茬,自顾自说道:“法相师傅,我若要自己去取那七宝琉璃盒,你看我是取得来,是取不来?”
法相低头沉默良久,王平就举着刀慢慢地等。麻脸和尚的额上渐渐渗出豆大的汗珠,沿着两颊流下,滴在僧袍前襟上。
“三件公案,三件公案,大悲寺……”法相猛一咬牙,“大悲寺自当勉力相助。”
麻脸和尚万万想不到法相说出这话来,一时急了,顾不得脖子上架了把刀,一个劲儿嚷道:“师兄不可!此事决计不可!姓王的,你休要得意的太早!若是我那江湖弟兄们知道你这般行径,定将你开膛破肚、扒皮抽筋,再去找镇安知府算算总账!”
王平朗声大笑道:“陈寨主,你不出这大悲寺,他们又怎会过来找你?你若出去这方圆百里倒好说了,凭着你名下的百条人命官司,伸出去一个指头,我就削你一个指头;伸出去一条腿,我就削你一条腿。你信不信?”
麻脸听他这么说也是哑然,兀自又羞又怒,脸涨得发紫,青筋暴起;等王平收了刀放到桌上,法相在旁边低斥一声“退下”,这才一甩袖子,愤愤地出门去了。及至出得门口,又回头恶狠狠地瞪了王平一眼,哼了一声,一闪身已不见踪影。
见麻脸如此这般,王平也不恼,倒背着两只手只是笑。
法相整整僧袍坐回桌边,端起自己的那盏茶。茶水尚有余温。
“棘手,真棘手。”王平心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