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悲寺南望皆山,重峦叠嶂,遮天蔽日。单说那东南百里处,有山名曰於菟,高三百丈,广三百里。山南有一城,坐拥山川险峻,扼守南北官道,商贾云集,人丁兴盛,皇帝乃置州府以绝匪患,名曰镇安府。
镇安府知府姓张,名治平,身高臂长,圆眼虎须,虽年届半百,精气神仍似青年一般。张知府坐镇安南二十年,山中的群匪早已消匿远遁,城中的地头蛇也没了踪迹。而今无需再像年轻时一样亲率乡勇入山缉盗,治下无事,张大人便常常闲居府中不出。
这日晚上天气颇有些闷热,张知府穿着一身松松垮垮的长衫,挽起了袖子,手捏折扇不紧不慢地扇着,吩咐下人们搬一张楠木太师椅到院里纳凉。又有丫鬟点上沉香、冲了一壶茶,香气氤氲。张知府有些飘飘然,嘴里忍不住哼起了小曲,只听他哼的是:“且陶陶、乐尽天真,几时归去,作个闲人……”
然而词曲终究未能记全,哼到不会处便胡乱带过,又免不了摇头晃脑一番。
茶刚喝罢了第一杯,就有一个穿绸缎衣服的老头绕进院来。这老头约莫已过花甲,精神矍铄,头发衣衫收拾地极是整齐。张知府笑道:“张福,你怎么半夜过来?可是闻见我这茶香了?这茶是天池山邵老师傅亲手炒的,便是皇上也未必喝着几回,如今也给你斟一杯尝尝。”
张福上前一揖,道:“小的如何敢喝老爷的茶!只是闻闻便是小人的福气了。奈何眼前有一件要紧事,惊扰了大人,还望大人恕罪。”
“倒是有些年没遇见过要紧事了。”张知府弹了弹指头,丫鬟们纷纷退下,张福就凑到张知府的耳边低语了几句。
张知府本来笑着的脸突然僵住了。他猛地合上折扇,一双眼睛瞪得像铜铃一般,喝道:“你说什么?”
“千真万确!”张福退一步,躬身答道,“刚才大悲寺的孙万全回来了,就是为了此事。”
“孙万全人呢?”
“就在门外。”
“快叫他进来!”
孙万全衣衫很是破旧,一眼看去好似种田的佃户,二十出头,身材瘦削,獐头鼠目,眼中自有两道寒光。他进门叫一声“小的给知府大人请安了”,便跪下磕了个头。
“孙万全,智广老和尚死了?”张知府一只手掰着八仙椅的扶手,另一只手在月光中颤抖。
“死了。”
“你可看真切了?”
“回大人,今日酉时,小的照常扮作砍柴模样去大悲寺附近打探情况,听见寺里乱作一团,又有人念经,又有人哭闹,似是在方丈室方位。小的爬上树,隔墙看见大悲寺大小僧众聚在方丈室门口念诵超度经文,又见几个法字辈的和尚‘师傅、师傅’地哭叫不停,想来定是智广死了。”
张知府站起身来,也不去看孙万全,只顾低着头在屋里兜来兜去,走了没几步,又折回来望着张福,手已不再颤抖。
“去请王平。”
王平从二十多岁就在镇安府做捕快,到如今也有十年了。这十年里,他似乎并没有办过什么像样的案子。
也确实没什么案子要给他办。
刚当捕快那会儿一起共事的弟兄,也有归家种田的、娶妻生子的,也有走南闯北做些小买卖的,等到老捕头告病回家时,衙门里属他辈份最大,于是就领了捕头一职。
王平身长本不足六尺,年纪轻轻又驼了背,就愈发矮了。旁人论起他时,十多年也没见有什么本事,又不善言谈,都笑他窝囊;张知府却很是赏识他,每每在人前夸他老实,拨了衙门里一间偏房予他居住,还给他多加了些月俸。王平也不十分欢喜,只把月俸记在衙门账册上,待要缺钱急用时才找师爷领取。只是他也没娶妻,也不好赌钱喝酒,也没田地房产,也没远近亲戚,这些银钱也就不曾真的取出来过。
这张福得了张知府号令,便转进衙门去寻王平。他走到偏房门口,拿手往门上扣两下,压低了声音道:“王捕头,张知府有请,还请你快些换上衣服去一趟。”
里面也没人应声,悉悉簌簌响了几下,门已然开了。王平出得房门看见张福,只笑了笑,并不多说一句话。张福也见怪不怪,走在前面领着王平去了。
东边刚露出一抹光明,林中的鸟雀已经欢腾起来了。
法相也睁开了眼。他本来也没睡。
法相不过三十出头,平素一向谦和有礼,无论何时都是一副不紧不慢的样子,分寸拿捏得恰到好处。
可眼下这个端坐方丈室门口的法相看上去足足有五十岁;他的眼睛布满血丝,就像痛饮了一宿的酒鬼。
不知什么鸟儿从头顶扑棱棱飞过。院里落着几片叶子,台阶上还能看见暗红的痕迹。
师傅,已经圆寂了吗?
法相觉得眼睛很痛,鼻子也有些酸。他以为是彻夜未眠的缘故。
“法相,给佛前的莲灯添些油吧。”师傅常这样说。
“田里的杂草大概又长出了不少。”然后师傅就戴上斗笠,和大家一起去田里锄草。
“法相,你一定要守住这座庙。”这是一个月前师傅遇袭那晚的事了。当时师傅的嘴角还在流出鲜血,师弟们都吓得呆住了。
如今这些话在法相的耳边不停重复,像极了佛会上此起彼伏的诵经声。只是法相总也记不起说这些话时师傅的容貌。
有些人,就算化成了灰你也会认得,但要描述他的样子就描述不出。法相记得的师傅,有时在笑,有时在训诫,有时在盘坐诵经,有时又只是静坐冥想;有时又胖些了,有时又很瘦,有时眉毛花白,有时又是年轻的样子。至于与弟子笑谈佛法的,或者在田间凝神插秧的,到底哪一个是师傅真实的样子?法相又说不出。
如今,又多了一个在躺在方丈室里的冰冷的师傅。
都是师傅,又都不是师傅。
“舍利子,是诸法空相,不生不灭,不垢不净,不增不减。是故空中无色,无受想行识,无眼耳鼻舌身意,无色香声味触法;无眼界,乃至无意识界;无无明,亦无无明尽;乃至无老死,亦无老死尽。无苦集灭道。无智亦无得。”
生者非生,死者非死,亦存亦无,皆相也。
有脚步声匆匆绕过大雄宝殿,往后院而来。法相听出是小师弟法见,重又闭上眼睛,挺身端坐。他深吸一口气,脸也渐渐舒展,变回三十岁的模样。
“大师兄!镇安府里的官差来了,这会儿正在寺外候着,你快去看看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