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悲寺东南,山峦交错处涵养了两条大川,当地人唤作东川西川,皆自南向北夺河谷而行,出得群山即汇成一脉,人称伏龙江,直取东北、连通河海。行走的客商经过镇安府,若不想去大悲寺,便可沿东西两川顺流而下,江阔水急,行船时可谓一日千里。自从先帝置下镇安府、打通了南北官道,两川上的行旅商人一日多过一日,交汇之处自然聚成一处好大的村镇,人称三江集。
这三江集虽是个小县,形制却着实不小,虽说比镇安府还差了那么一截儿,也是广厦连天、商铺栉比,往来行人摩肩接踵,呵气成风、挥汗如雨。四面八方的奇珍异宝,镇安府里都能找到;镇安府里的稀罕物件,三江集也绝不至于没有。
三江集东临伏龙江,码头上自是终日人流不断,江边的酒楼客栈都挂着红红绿绿的招子,好不热闹;西边就冷清些,只因西北的客人大都取道大悲寺,除非货物有违大悲寺清规,否则绝不绕道三江集。
冷清归冷清,也还有几家店做生意。其中一家唤作白马客栈,门前摆了好大一个石头马槽,里面注满了水,栽着些红莲。店主人自西边大漠里来,凭着店里的一道炙羊肉在三江集上做出了名气。但凡西域来的客人,多半要来这里歇脚投宿。
白马客栈后面有好几排房子,住的是往来的客人;旁边巷子里又有几个院子,也被店主人一并买来,安置自己手下的人。有一个院子常年空着,总也不见有人进去住,店主人一样时时派伙计去打扫,正不知留做什么名堂。
姜小五就住在这样一个院子里,和白马客栈的账房先生徐春一起。
店主人独自住在隔壁。店主姓霍,是个中年女人,天生一副大骨架,肩宽腰圆,既不怎么白,又不怎么美。但是店里的人都敬重她为人慈善,也不喊她老板娘,都叫她霍大姐。
姜小五回三江集后,每天就只待在院子里。
之前的一个月,他每天都要起个大早去旁边的山里练剑,一练就是一天,至日落方回。
再之前,他整日无事,会坐在江边看来往的船只,看拉船的纤夫,看人下网,看鹭鸟。现在他仍旧无事,但也不想去江边。
他在等人。
他知道这人会来,只不知是几时来。也没人让他片刻不离的在这里等着,但他就是想在这里等。
小五的屋里有张桌子,那把剑恭恭敬敬地摆在桌上。剑收在鞘中,黑檀木做的,里面衬着鹿皮。
院子里有棵乌桕树。夜里躺在床上,听见树叶被风吹得沙沙响,小五觉得很舒服。
这日小五心中有些憋闷,终于决定出去走走。他去江边走了一遭,只听见江边的人吵吵嚷嚷,又被太阳晒得犯晕。小五觉得无趣,站了片刻就回去了。他前脚才进屋,后脚就听见有人喊他。
“小五!小五!”徐春匆匆跑进院子,神色慌张,“小主人方才回来了!这会儿正不知生什么气,要找你过去,你可小心些!虽说小主人平素对兄弟们不错,生气的时候可也吓人得很,你千万顺着她些,莫讨苦头吃!”
小主人就是姜小五在等的人。姜小五只知道她姓刘,徐春这些人都叫她小主人,但霍大姐管她叫大小姐。
姜小五听了徐春那番话,颇有些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心里已经咚咚咚地敲起小鼓,忙随着徐春去了。
二人走到隔壁院子,但见正厅里立着一人,身材娇小,正是刘家大小姐了。这刘姑娘仍穿一身外出行走时所着的男子装束,想来也是进门不久,连衣服都没换。她面朝中堂站着,也不知脸上是愠是喜,只看见霍大姐唯唯诺诺地站在身后,大气也不敢出。
徐春先到门前,长揖到地,报一声:“小主人,姜小五来了。”就又倒退着出门,使眼色让姜小五进去。他自己也不敢走远,就在门外候着,一面悄悄地听屋里的动静。
姜小五心中打鼓,一步一步地进去,偷偷去看霍大姐,盼她使个眼色,好叫自己知道是什么状况;谁想霍大姐头都不敢抬一下,更觉得脑后发凉。
“姜小五,我问你,智广和尚是你杀的?”
刘姑娘说话轻飘飘的,好似在说一件隔了数十年的旧事。
“是。”
“你怎么杀的?”
姜小五就将他以剑为饵、以身护刀的套路原原本本说了一遍。
“但你也不过只有五成把握能得手。”
“是。”
“你这套路用起来,不管是否杀得了他,你自己都得死。”
小五沉默不答。
“你为什么还要用这招?”
屋檐上的几只麻雀,这会儿都叽叽喳喳叫了起来。
“小主人对弟兄们很好,弟兄们都念着小主人的情义,时时刻刻想找机会报答。若是杀了智广能成就小主人的大事,就算小五这条命不要了,又何足道哉!”
“好,很好!姜小五,你站近些。”
姜小五就往前走了两步,站到她身后。
他前脚刚站过去,只听“啪”的一声,刘姑娘转身就是一个大耳光,重重地打在姜小五的脸上,打了他一个趔趄、几乎歪倒在地。霍大姐不禁“啊”地叫出声来,随即自觉失态,慌忙又把头低下去。
“好,很好,你们都好!一个个都去送死去罢!今天这一个舍身杀了智广,明天那一个舍身杀了谢长生,后天再找几个去杀了丐帮东西南北四条癞狗!等对头都死绝了,留下我一个人做光杆将军,正好省得每日见了你们心烦!”
刘姑娘横眉竖目,一根纤纤细指点着姜小五的鼻子,姜小五不敢正眼看她,低着头、捂着脸,只是盯着自己的脚尖。小主人又转过身去对着霍大姐,面色铁青,冷冷地道:
“霍英,我以为你大风大浪这些年,处事应当得当的很,没想到竟是这般得当!我也不好说你,你自己抽自己一个耳光吧。”
霍大姐轻轻说了声“是”,就抽了自己一个耳光,依然垂着头站在那里。
三个人就这么站着,谁都不说话。小五偷偷地瞥一眼霍大姐,见她低眉垂眼、目不斜视,也就不敢乱言语。过了好一会儿,才听见小主人气息渐渐平定。
“明日小五随我去山阴府。劳烦霍大姐准备些路上的行李盘缠。”
这会儿她声音又很轻,像一缕烟。
“散了吧。我今日有些累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