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国神话本来很是丰富,但是因为如下几种原因,给人以错觉,误以为是贫乏无可记述的;甚至在著名学者早年编写的文学史中,也都只字未提,或仅浮光掠影地提了一下,实在使人感到遗憾[1]。
给人以错觉的几种原因是:一,中国神话零星片断地记录在先秦和汉以后的古书里,没有出现像希腊荷马那样的“神代诗人”,把这些零星片断的神话熔铸成为鸿篇巨制。二,后世民间流传的神话如像“牛郎织女”、“董永和七仙女”、“沉香救母”、“白蛇传”、“望娘滩”等,在一般学人的心目中,不过是以普通民间故事视之,并未当做神话。三,道教是中国本土产生的宗教,已有了一千七八百年的历史。道教的仙话,更是源远流长,在春秋战国时期,就已经有了。仙话中也有比较积极有意义的部分,对中国文化曾产生过好的影响,过去却未当做神话予以考察。四,在中国历史人物身上,常附有许多神话因素,有些历史人物,同时又是神话人物,如姜太公、李冰、秦始皇等,但关于这些人的神话故事,却未被视做神话。五,中国是一个多民族的国家,除汉民族以外,历史上在这块广袤而丰饶的土地上聚居生息的,还有其他许多民族。据统计,中国现有五十五个少数民族,他们都有从远古流传至今的宏伟壮丽的神话传说,过去一直被忽视,未列入中国神话考察的范围。
迅先生不愧是富有卓识的文学家和思想家,他在1923年撰写的《中国小说史略》一书里,便开始把“神话与传说”列为专篇叙述,以为是小说的“本根”。茅盾先生于1928年写的《中国神话研究ABC》一书,则是中国神话研究最早的一部专著。其后闻一多先生也写了若干篇很有质量的研究中国神话的文章,收集在《神话与诗》(《闻一多全集》选刊之一)一书中。三位先生对中国神话研究都作出了“筚路蓝缕、以启山林”的艰辛而重大的贡献。其他尚有作出重要贡献的诸先生,如江绍原(《中国古代旅行之研究》)、黄芝岗(《中国的水神》)、丁山(《中国古代宗教与神话考》)等,就不在这里一一缕述了。
由于有了这些先驱者对中国神话研究的重视,因而在后来编写的一些中国文学史中,例如1953年林庚的《中国文学简史》、1957年杨公骥的《中国文学》第一分册、1962年中国社会科学院文学研究所集体编写的《中国文学史》等书中,都有了关于中国神话专章或半章的讲述,虽然尚嫌不足,较之过去,总算是迈出了一大步。
现在却要从中国神话的发展和流传演变,以及它对后世文学艺术的影响等等,来考察研究神话本身的问题,又还要考察研究历代整理神话和研究神话者在整理、研究工作中的一些问题,其内容自然不得不大大地增加,不是像在一般文学史里那样以一章半章的篇幅略事点缀,而是要作纵贯的史的论述,这就要求比从前作更大幅度的迈进,其迈进的幅度甚至将超过以前十倍、百倍。
但却不是架空、凌虚,不是文学的描写和渲染,而是需要有充分的内容作依据,将这些有依据的内容安排在一定的位置上,按照它们各自的本来面目,如实地陈述出来,予以考察和研究。我所设想的有比较充分依据的内容是:一,中国神话不仅有产生自原始社会到奴隶制社会初期而登峰造极的丰富的古代神话,还有许多后世民间产生的新神话,如前面所举的“牛郎织女”等。二,神仙不死之说是直接从原始巫教那里来的,《山海经》里已有不少这方面的记叙,道家仙话中比较积极有意义的部分,也应当是神话的组成部分。三,神话化的历史人物,如姜太公、李冰等,有关他们带神话色彩的传说,也应属于神话。四,五十多个少数民族,各有绚烂丰富的口传神话。五,历代神话整理者和研究者,从其整理和研究工作中,可见他们对神话所持的态度。六,历代神话影响及于文学艺术的,般般可见。前四项固不必说,后两项自然也该属于神话史的考察范围。
基于以上诸端,可以见到:《中国神话史》的撰写仍是有充分凭依和达到此一目的的可能性的;但是,却也不能不看到它的困难。困难在于:这条道路前人从来没有走过,充满着荆棘杂草,得用不惧失足、不怕蹉跌的精神,慢慢地在这片荒芜的土地上探索路径。
探索,是研究,也可以说是一种学习。我和同时代的学者们——尤其是中青年学者们,大家都在一道学习。可以有不同的看法和结论,都让事实来做最后的说明。例如关于神话的概念,从史的角度看,大约可以区分为这样两种:一种是说,神话和原始社会同终始,原始社会以后,神话就“消失”了;另一种是说,原始社会以后的阶级社会——乃至近代和现代也有神话,神话并未“消失”。我是赞成后一种说法的。后一种说法,我把它概括为“广义神话”这样一个意思。那就是说,即使原始神话消失了,继原始神话而起的广义神话也还并未消失,而后者和前者又本是一脉相通的,并不是判然划分的两回事。万物有始必有终,神话当然也不例外,有一天它自然会走到尽头而消失的;但是现在,从中国乃至世界的范围看,可以肯定地说,现在它还没有消失。
是的,马克思曾经说过“神话也就消失了”这样一句影响非常广大的名言,我们应当给予充分的尊重。但这又牵涉到不同理解的问题。首先,应该看到:马克思在写《<政治经济学批判>导言》这篇文章的时候,是19世纪50年代,那时欧洲资本主义社会的科学文化已经相当发达了,说“神话消失”,是指那时欧洲的某些国家,从中看不出神话的产生和终结应制约在原始社会范围之内这个意思。此其一。马克思所说的“历史上的人类童年时代”,是指原始社会开始解体,初步进入奴隶制社会的希腊而言,并不是指还处于文化较低阶段的原始社会的希腊,故后面才有“有粗野的儿童、有早熟的儿童”这样的譬喻,而说“希腊人是正常的儿童”。如果当时希腊和马克思所说的“古代民族”都是处于原始社会状态的话,则在发展的过程中,谁都会经历“粗野”的阶段,不会更有“粗野”、“早熟”、“正常”的区别了,只有到了奴隶制社会初期,才会有这种区别。足见马克思早承认原始神话已进入了阶级社会的门槛。我赞成杨堃先生所说:“马克思所赞扬的古希腊神话的永久魅力,非指古希腊的原始神话,而是指希腊古典时代,经过伟大文学艺术家加工后的希腊古典神话说的。这种古典神话,已经是文学艺术的一个组成部分,故具有艺术的魅力。”[2]此其二。马克思所说的“神话消失”,是专指希腊神话,而且从上下文意看,也只是指“随着这些自然力之实际上被支配”的部分希腊神话。此其三。拿中国来说,现代民间仍然有许多古代神话流传,从搜集到的材料看,可以见到这些神话在长期流传的过程中有许多变异,并不是复述古书的记录,即此一端,已可见神话至今并没有消失。此其四。
总之,我以为学习马、恩经典著作,要实事求是地从他们当时所处的具体环境和针对的具体事物,领会其立论的精神实质,才比较地能够融会贯通。若是断章摘句地去理解,而且套用在任何地方,那就难免会成为胶柱鼓瑟、凿枘难通了。
主张神话是和原始社会同终同始的同志,总是强调神话的原始性这一点,仿佛神话离开了原始性就不成其为神话了,其实这是一种偏颇的说法。产生于原始社会并在那个时期焕发出异常光彩的神话,原始性固然是构成神话的要素,但是,神话是会随着时代的进展而发生变化的。不管是口头流传的也好,或经过文人记录而加工润色的也好,总的趋势,都是要朝着由朴野而文明这条路子走去的。神话的原始色彩,自然会在流传演变的过程中而有所减退,但减退了原始色彩的神话,仍然是神话,或者毋宁说是更高级更优美的神话,例如我们今天所见到的希腊神话,原始性就并不那么浓厚,而颇具有灿然的文明色彩。可见原始性不是神话的唯一要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