数十年来整理和研究中国神话,在脑子里逐渐形成一种概念,就是认为中国神话的范围,不是先前所理解的那么狭隘,需要从狭隘的圈子里跳出来,扩大视野,才能见到中国神话的真正丰美。这种认识起初还是模模糊糊的,到1972年初尝试编写《中国神话词典》(后更名为《中国神话传说词典》,已由上海辞书出版社出版)的时候,由于搜集到的材料日益丰富,所写的词条逐渐增多,先前模糊的认识慢慢变得清晰起来了,因而有了《从狭义的神话到广义的神话》那篇文章在《社会科学战线》(1982年)和《民间文学论坛》(1983年)上的发表,文中初步阐述了我的广义神话思想。但那原本是我为神话词典写的一篇序,处处就词典立论,没有说得十分明白、透彻。文章发表后,引起学术界热烈的讨论。有表示赞成的,有表示反对的,也有虽表示赞成而又持有某些疑点的。针对这些情况,我又相继写成《再论广义神话》和《前万物有灵论时期的神话》两篇文章,分别发表在1984年和1985年的《民间文学论坛》上,两篇文章仍都是阐述广义神话思想的。
广义神话的中心思想,就是认为不仅最初产生神话的原始社会有神话,就是进入阶级社会以后的各个历史时期也有神话。旧有的神话在发展,在演变;新的神话也随着历史的进展在不断地产生。直到今天,旧的神话没有消失,新的神话还在产生。
有了这种基本的认识,就觉得眼光较以往明亮了,心思也较以往开阔了,许多东西都可以堂而皇之地纳入中国神话的园苑来进行考察了。中国神话并不是贫乏苍白,而是丰富多彩;并不是残破凋零,而是枝繁叶茂。
建国三十多年以来,民间文学的工作是卓有成绩的,但成绩却多半表现在搜集整理上,对理论研究则有所忽视。这一点已引起有关方面的注意,提出今后要加强民间文学理论的研究,同志们一致表示支持和拥护。神话研究的工作新中国成立前学者们做了不少,新中国成立后在一段时间里,却由于这样那样的原因,处于停滞状态。直到最近几年,才又逐渐兴旺发达起来,以至于呈现出风起云涌的趋势。这固然是可喜的现象,然而工作似乎还不很牢固、扎实,因为大家都还处于探索途径的阶段。迄今为止,还没有一部论述中国神话的专著出现。茅盾先生早年写了《中国神话研究ABC》,后更名为《中国神话研究初探》,收在《茅盾评论文集》中,但那是半个世纪以前的事了,用作参考,是很有价值的,但对当前的研究工作,却未必能起到充分指导的作用。因此我想,要能聚集同志,集体编写出一部《中国神话概论》来才好,因为有了此书,中国神话的基础理论才大约可以建立起来。而如果要写好概论,还必须要有一部阐述广义神话思想的书先编写出来,以解决神话研究考察对象范围的问题。这个问题如果不解决,概论也是不大容易编写得好的。
事有凑巧,偶然从某同志编写的一本叫做《曾朴研究》的小册子里,发现附载的《曾朴所叙全目》中,有《中国神话史》四卷。这个发现,对我来说,其惊喜的程度,似乎不亚于当年哥伦布发现新大陆。“中国神话史”这个题目,“神话”而有“史”,自然便是基于广义神话的观点的设想;如果是狭义的,这部书就无论如何也写不起来。这个题目太好了!想不到《孽海花》小说的作者,清末民初的一位老先生,竟有这样的识力,写出了煌煌四卷《中国神话史》的大文!惜其书已佚亡,作者亦早去世,不可得访询其究竟。不过单从这个题目看,就足以将中国神话研究考察范围的问题比较圆满地予以解决。由此使我产生一个想法:当踵先辈的足迹,自勉自励,奋勇行去,写成此书,使将来“史”、“论”结合,为中国神话研究打下一点基础。
然而说到要写《中国神话史》,真是谈何容易!千头万绪,不知话从何起。想邀集同志共同来完成这项艰巨的工作,同志们又都散处四方,我一个普通科研人员,何能有此需要充分财力、物力、人力做后盾的组织力量。自己肩负起来吧,担子又实在太沉,唯恐力有未逮。正在彷徨未定的时候,适逢先后有两个单位都在号召订立理论研究规划和科研规划,我自然不能袖手旁观,只好硬着头皮,让这部设想中的《中国神话史》列上了规划的光荣榜。心想有一分热,发一分光,能做到什么程度就算是什么程度吧。路总是需要有人去走才能成为路,不能期待在荆棘丛芜中忽然展现出一条路来。
榜上既然有名,便确实不敢懈怠,赶紧想法搜集材料,拟定提纲,认真动手写作起来。我像是《水浒传》里描绘的发配沧州的武都头那样,宁肯吃杀威棒,不肯吃寄库棒,原因是寄库棒牵肠挂肚的痛苦,尤甚于眼下皮开肉绽的痛苦。所以从去年春初至入冬,一直写作未停。种种艰难困苦,什么老年疾病、家事纷扰、搜集材料大为不易等,都不必细说了。经过为时将近一年的努力,我才将这部虽然粗糙简陋,但却是前此所无、连题目也是如今始有的《中国神话史》的初稿大体完成。
前面不是说曾朴曾经撰写过《中国神话史》四卷吗?怎么又说这书是“前此所无、连题目也是如今始有”的呢?原来那是一个误会,是一个“郢书燕说”的误会。经查询证实的结果,曾朴撰写的乃是《中国神代史》,不是《中国神话史》,是《曾朴研究》的作者把书名弄错了。对于写作《曾朴研究》专著的作者来说,他不该有这样的错误(书中曾两处提到《中国神话史》),但是对我来说,我确实要感谢他的这个小小的错误,因为它促使我一鼓作气完成了这部本来早就应该写出的《中国神话史》。
这部书的成就,虽然带点“郢书燕说”的喜剧意味,然而它实在是我多年以来从心底发出的愿望和要求。“神代史”而误为“神话史”,不过是个契机,通过这个契机,却使我潜藏的愿望得以在较短的时期内实现了。
希腊有丰美的神话,却没有听说有什么神话史,世界上其他国家和民族,以我的孤陋寡闻,也没有听说有什么神话史;而我们这个在半个多世纪以前还被有些人认为是没有神话或神话贫乏的国家,现在居然有了一部神话史了。这部神话史尽管还处于简陋粗糙的阶段,但是它也用了大量的材料和事实来向你说明:中国不但有神话,而且中国神话的丰富、宏伟和美丽,并不亚于世界上其他任何国家和民族。
书是属于草创性质,自然免不了还有许多毛病,甚至是百孔千疮。是否能够站住脚,还要看将来时间的检验。不过总算是起了步了。婴儿的蹒跚,将无碍于壮夫的健步,我相信未来的学者定会使它有成长的机会的。
一九八六年二月十二日袁珂于成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