深夜,月皎照,风微徐。
树洞内,黄老蔫儿独卧枯草,边噙酒边颦眉。
方延苏醒后蹦跳着回家的身影,始终在他脑海萦绕,总也挥之不去。
为何他能将精英堂的玄珠帘跟傀儡人相继折损?
为何他在过桥时心神突然变得如此强大,他眸内的猩红到底是怎么回事?
还有,为何他身上会有类似灵宗之物,他到底跟灵宗有什么关系……
一时间,诸多的不解令其辗转反侧,心神难安。
正值胡思乱想之际,黄老蔫儿忽然耳根轻动,觉出风声异常,正欲起身查看,便听有人问了话。
“有酒吗?”古树下的声音低沉,却极有穿透力。
金云溪?怎么是他!黄老蔫儿想着急忙坐起身子并未搭话,迟疑片刻后,还是将拿酒葫芦的手伸到洞外,手腕轻转之下,看都没看一眼。
但见一条酒线从拇指粗的葫芦嘴倾泻而出,好似月色书卷上倏然挥洒的一笔悬针,透着晶莹的绯色,以引绳之势,径直落向树下。
十丈余的距离,也就在眨眼之间,而金云溪早已有所准备。
“哈哈!还真来了。”他应声探手向虚空一抓,便有三片椭圆形玄黄树叶无中生有般现于掌心,手指慢捻之下瞬间成了杯状,恰在那条酒线似要粘到他头顶发髻之时,着实轻松地抬手一引,那线酒水便极为听话地“哗哗”落到树叶攒成的杯中,没溅落半滴。
也就在金云溪捏到树叶的瞬间,树上的黄老蔫儿便已收起酒葫芦,随后看着身前不远处微微摇颤的古树枝丫,仰头猛灌了一大口血酒,以缓解心内某种隐隐不安的心绪。
他在这玄黄古树下独守了三十年,中间金云溪只来过一次,也只是为二十年一次的联宗争锋,意在请他出手协助龙虎盟,但在被他婉拒后,便再也没来过。
此次他突然现身,恐怕绝非只为贪图我这血酒,并且离下次联宗争锋还有五年时间,应该是为精英堂招募一事而来…难道是…那个娃娃?!黄老蔫儿思绪飘飞,总觉得其中必有蹊跷。
“那个大头娃娃…你已见过?”
果然为了他!黄老蔫儿听罢,不禁身子一颤,但还是装出一副若无其事的模样,径自盘坐,仍不搭话,紧接着又是一大口酒下肚。
“呵呵呵,其实呢,我此番冒然来扰,只是想好心提醒你一下——”
“不必!自我被逐出师门那刻起,便跟内城三宗没了半点瓜葛,以后也不会有。”黄老蔫儿声出果断,言语中透着决绝跟执拗。
金云溪听后,则稳稳盘坐树下,在沉默半晌之后,忽地仰头喝干剩余的酒,一抹嘴巴,“啊——这玄黄血酒果真猛烈,还真不是我们武修能享受的,你这酿酒手艺应该赶上当年的乔师祖了吧。”
玄黄血酒,云宗历代宗主所持酿,配以墨光葫芦,可喷吐三种酒雾,与金光刀笔并为云宗两大立命道器。后因云宗内部分化,金光刀笔为君子苑所持,墨光葫芦归布衣门所有。
听到“乔师祖”三个字,刚要说话的黄老蔫儿只是轻哼了一声,便再也无话。
一时间,树下静默,树上无言。
良久,金云溪才叹口气道:“世间沧桑皆如酒,俯仰一口几春秋。转眼间已过去五十多年,之前咱们三宗携手同道的日子,还真个令人感念——”
“哼哼!别绕弯子,直接说吧。”黄老蔫儿猛地一挥袖子打断道。
“呃……”金云溪稍稍楞了一会儿,随后便顾自大笑起来。
只是那笑声没持续多久,紧接着就是一番义正严辞:“如此也罢,我此番前来就是提醒你,那个头大身小的娃娃骨体异常,极像当年的重山。”
“可他已经过了剑桥。”黄老蔫儿冷声道。
“你说什么!他自己过得?”
金云溪猛然起身,见黄老蔫儿作出肯定的答复,旋即金眸狂瞠,怒手一甩!那三片树叶本是轻飘之物,却在他手指怒送的劲力下,齐齐化作三把刀刺,金光闪处,硬生生扎进树身寸余深……
身在洞内的黄老蔫儿身形一颤,不禁皱眉道:“别人过桥,关我甚事?难道还要我拦住他不成?”
“你就该拦住他!俗话说,这剑桥过得,心便寻得,如此下去,第二个重山将现于世上,你就是始作俑者!”待说到最后几个字,金云溪已是须发戟张,声色俱厉,俨然一头发狂的猛兽。
黄老蔫儿微微一笑,很是不以为然:“始作俑者?好一个始作俑者,如果我没记错的话,衍宗重山的无相天魔体是在九十多年前,炸裂玄珠帘出世的,而那娃娃应该是令玄珠帘静默止声吧?
再说了,若不是当年陈沧海执意要跟他切磋炼器之术,我想那重山也断不会落落得个怨念噬体,一念成魔的下场,你说谁该是始作俑者?”
“黄祖念!我好言好语相劝,你却冷言冷语暗讽。那重山是咎由自取,怪不得别人。念不遂,妄生怨,他若成魔,谁能拦得住?
我真是没想到,你竟敢把这脏水泼到我大哥头上,还是先洗净自己头上的脏水再说吧!”
话不在多,两个字足够。
就在金云溪说出“脏水”二字的同时,黄老蔫儿眸内一阵动颤,三十年前的一幕再次涌上心头,青光闪处,整个人业已稳稳落在金云溪身前三丈之外。
“脏水?看来三十年前那件事是你设下的诡计吧!”黄老蔫儿两眼一瞪,怒道:“你是不是早有预谋!”
“哈哈——”金云溪见黄老蔫儿反应如此强烈,不由地仰面大笑道:“早有预谋的恐怕是你!我就不信一个小娃娃能只身过得了剑桥。”
“对,对极啦!我就是助他过了剑桥,那又如何。他——”
未等黄老蔫儿将话说完,便听“嘭!”的一声闷响,古树枝叶簌簌而动,金云溪的一只拳头业已深深嵌入玄黄树身。
玄黄古树乃云宗历代宗主清修之所,也是修道者口中所说的道府仙苑。
金云溪此举明显是在挑衅,加之他刚才说得那些话,黄老蔫儿已从中听出端倪。
当年肯定是龙虎盟的人在暗中捣鬼,弄得他刚坐稳布衣门主之位,便遭人暗地里侮蔑,以致于被扫地出门,直至今日还背着淫邪骂名,在修道界始终抬不起头来。
不堪的往事历历在目,此时的黄老蔫儿已然怒满胸膛。
他将葫芦挂在腰际,紧接着高声怒喝:“金云溪!黄某已忍你多时。此乃云宗仙修道府,岂容尔等卑鄙小人肆意胡为,黄某已忍你多时了。”
“哈哈!卑鄙小人?说得好,说得好啊,今日我就是卑鄙了——”
金云溪也已忍无可忍,说话间周身金芒怒绽,紧接着肩头疾晃手腕狂抖,眼见一道金光从其左肩飞出,径直袭向黄老蔫儿胸口!
黄老蔫儿见金云溪出手迅疾,眸内浑浊瞬间消散,取而代之的是那两道淡青的寒光。
他可是看得清而且真,金云溪祭出的不是别物,而是其持手的上品道器——虎首软金锁!
首先,那是修道者所持的武器,也就是道器,跟一般武器绝不一样。
一般的那些刀枪剑棍之类,都是凡人防身护院所用,需要时便拿在手上,不需要时便束之高阁,就算有人时刻随身携带,也很难做到真正的人器合一。
但道器则不然,必为附身之物。就如《炼器秘鉴》中所言:“神尾者,道器之所存。道器者,器随意动,意止则收,收放自如,无他无求矣!”也就是俗话说的“召之即来挥之即去”
那么,何处来,何处去?位于脑后的神尾玄关,便是道器来去存留之所。
当然了,修道者能将道器存放在神尾关,也要具备三个条件,且缺一不可。
首先,必须得开启神尾关,否则就只能随身携带。
再有就是,修为必须达到通神境。因为只有通神才可达意,意使于器,远比真气御物强出数倍。
还有一个要件,便是道器的品阶。
《炼器秘鉴》中说:“无品无阶者,凡人防身器。无品有阶者,道家炼化器。有品无阶者,道家防身器。有品有阶者,道家修身器。”
品分上、中、下三品,阶分浮游,灵佑,敛形,如意,吞隐,大势,七离,承神,若虚,化无等十阶。
对道器而言,下品比较常见,中品则属罕见,上品却是屈指可数,并且只有品级道器才能收放于神尾关之中。
而金云溪这条虎首软金锁,不但是有品有阶的修身道器,而且还是上品如意阶,已经完全做到了“器随意动”。
锁头为虎首造型,有成人拳头大小,乌金雕制的獠牙外张锋利,霜银镂缀的刺须透着白光,眉眼灵动间栩栩如生,宛若活物。
锁身为虎尾造型,长六尺左右,锁环扁圆,黑黄相间,且各自紧咬,刚柔有度,浑然天成。
另外,此乃千钧坊主陈沧海十年没出炼器室,耗费了铜泥,寒铁,金石,银砂等不计其数的矿石精炼而成。
可以说,不管从道器的造型材质,还是从其本身的精炼程度看,无疑都称得上是镂月裁云鬼斧神工的极品佳作。
看到此处,黄老蔫儿不由地暗自惊叹:真没想到,金云溪在道器上的修为竟如此神速。
虽说黄老蔫儿的墨光葫芦也是上品,但阶数却只修到灵佑阶,驱使时必须得用真气,远没金云溪那如意阶软锁来得自如。整条软锁拿在他手中,只有四个字可以形容——如虎添翼!
不过即便如此,黄老蔫儿也不胆怯,他心中早有打盘:道器再好也要看如何用,虽说我乃一介文修,但只要我看观定势不被他一击所伤,就可立于不败之地。
再者说了,我身上的酒雾专克武修,他若不小心吸入九窍,极易心神失守,干等束手就擒便是……
事无巨细本是好事,但得分什么时候。
黄老蔫儿在侧身躲过那软锁之后,只顾得思量彼此间的优劣势,终究还是分了些心神,他远没想到如意阶道器的厉害之处。
就在他抽身亮开架势正欲展开进攻之时,却见金云溪猛挥一拳直扑其面门,同时其身后的软金锁又折返回来,呼啸着直袭其双腿,两道凛冽的劲风前后夹击而来!
但见黄老蔫儿急运真气奋力腾空,脚下青光闪罢,软锁是躲过了,但金云溪的铁拳还是扫到了其左脚的脚底板,鞋子被打飞了!他的这一纵也成了斜刺里撞向玄黄古树。
不得不说,金云溪的劲力刚猛迅极,黄老蔫儿在赞叹的同时忙稳心神,伸手按住古树,紧接着拧腰借力一蹬,向后飞出数百步之遥。
待身形落地后,黄老蔫儿没敢再耽搁,忙提真气接连数个纵跳,飞身直奔剑桥。
金云溪轻哼了声,刚要收紧拳头,又忽然抖手,那股酸臭的脚气味刺鼻,实在令他难以忍受,不由地大声骂道:“你个邋遢货,三十年都不洗一次脚,真他妈够可以。”
说罢,他提气垫步循那道残影追将出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