风势由疾转狂,天光逐渐暗淡。
剑桥俨然一头暴怒的铁甲巨兽,剧烈地摇晃着,疯狂的怒吼着。
桥面剑刃间的缝隙俨然无数只诡异眸眼,瞠射出道道红芒,盯着桥上的两个人。
此刻,站在银砂剑柄的黄老蔫儿身形微晃了数下,不禁面露惊诧。这显然与他有着百炼境修为的身份严重不符。
在凌蒙大陆上,修道者必须依次经过本境、道境、虚境、化境、劫境等五大境界,才可得证道果,羽化飞仙。
其中,本境具体又有筑基、通灵、炼气、神照、百炼、返真、化丹、观离等八重境界,也称后天八本境。
在后天八本境中,修道者每提升一重修为境界都是一次超离浮华、归本寻源、解悟真意的过程。
超脱浮华对应出痴,寻本归源对应入忘,解悟真意对应至巅,又是三层小境界,简称:痴、忘、颠。
所以,确切来说,黄老蔫儿的修为是百炼巅境,离返真境仅一步之遥,而问题也恰恰出在这里。
随着修道者修为境界的逐步提升,剑桥的追魂摄魄之力会被逐渐抵消掉,尤其像黄老蔫儿这等文修道士,一旦达到神照境,灵性越高,其心神控制力越非常强大,剑桥之力对其影响几乎可以忽略不计。
“可现在又是怎么回事?区区风劲只配拂动我的袍袖,怎会令我的心神也感到不安?”
回想着当年自己走过剑桥时的情形,又看着脚下剧烈摇晃的剑桥,黄老蔫儿心思飘忽,满脸疑惑,当年与此刻相比,简直是小巫见大巫。
“他……难道跟真龙遗物有关!”念头电光火石般一闪即逝,黄老蔫儿看着桥面缝隙中的方延,整个人不由地一颤,一丝隐忧随即浮现于眸内。
紧接着,他又连忙摇头,暗自否道:“这不可能,不可能!我是不是疯了……”
就在黄老蔫儿再次陷入沉思之际,缝隙中的方延已是奄奄一息,脖颈下的身躯被满是血渍的衣物包裹着悬在空中,随风荡来荡去,好似一只挂上丝绳晾晒的咸鱼,浑身散发着刺鼻的血腥味。
紧扣烈铜剑刃的那只手也已松开,整条胳膊连同衣物被早已干涸的血浆牢牢黏在烈铜剑身上,同时也支撑起整个摇摇欲坠的弱小身躯,而他这一切似乎浑然不知。
他兀自紧闭着双眼好似正在熟睡,一侧脸颊紧紧贴住烈铜剑身,看不到任何表情,若不是那两片干裂发黑的薄唇偶尔微微开合几下,就连老天都以为他已经死了。
“啊……救……救……”方延的声音含混不清,已小到不能再小,只有他自己才能听得见。
这时,剑桥的晃动再次加剧,缝隙间的烈铜大剑相互擦碰出仓啷之声,黄老蔫儿旋即收回思绪,随后飘身形稳稳落在桥面上。
“怎么样,感觉如何?”冰冷的言语中带着几分轻佻。
“我……我……”方延勉力挑动了几下眼睑,无奈沾满血污的睫毛始终纠缠着,他已经没有力气将眼睁开,不过剑刃处的手指还是动了动。
见此情形,黄老蔫儿的眉头连皱了数下,但紧接着他像变了个人似的猛然一挥左手的袍袖,轻蔑道:“废柴!”
这一声,犹如炸雷,在方延死寂的内心轰然爆裂,一股熟悉的感觉从他心底最深处升腾而起,那是被人无数次嘲笑与讥讽的感觉。
方延猛地睁大了眼睛,急速收缩的瞳孔中透着猩红。可也就在这一刹,就听“刺啦”一声,紧贴剑身的衣袖在其腋下完全开裂!
随着身子猛地向下一沉,方延松开的手指下意识再次握紧烈铜剑刃,淋漓的血水再次染红剑身。
“好,非常好!”黄老蔫儿重重地点了点头,他终于看到了方延眸内的那点猩红。
过剑桥,目的就在于此。
正如《凌蒙决》中所言:“灵门一点寒光至,寻心应道天关开,是为光出意动,道心之所存。”
但与此同时,他又有些疑惑,因为方延眸内透出的不是白光,也不是青光,更不是金光,而是猩红之光!
自他入道门修行以来,他还从没见过有谁开天关后眼露猩红的,至于这意味着什么?他还真不知道。
或许是黄老蔫儿想到了什么,在思忖良久之后,竟猛地抬脚恶狠狠踩在方延那只小手上:“赶紧去死吧!”
“啊…啊…骗子!”方延闷哼着瞠圆了猩红的眸子死死盯着黄老蔫儿,手反而抓得更紧了。
他实在不明白,黄老蔫儿竟变得如此疯狂,难道之前那些“万物皆有道”,“飞虫也有命“,“不要看”之类的话都是在哄骗人?现在开来,一切都明白了。
“废柴就是废柴,到现在才明白,可惜太晚了!”黄老蔫儿好像总能猜到方延所想,说完话便仰天大笑起来。
听到这句话,方延如梦方醒,心头瞬间涌起一股愤怒的热流,浑身好像有了使不完的劲儿,他咬紧牙关冲黄老蔫儿大吼道:“我…要杀了你!”
黄老蔫儿止住笑声缓缓低下头,再次看了看方延的眼睛,随即紧咬牙关将踏上的那只脚狠狠向下一踩,道:”杀我!就凭你个废柴吗?“
“咯吱——咯吱——”那只脚劲道十足,每碾压一次,方延小手的骨节便会发出脆响,但他仍旧闷哼着紧扣剑身,丝毫没有松开的意思。
烈风劲吹,刚要干涸的烈铜剑身再次被血水浸透,方延不再说话,怒睁的眸子盯着血水映照下的那个须发凌乱的“疯子”,僵直的胳膊竟开始动了!
“去…死…吧…你…”黄老蔫儿好似意犹未尽,抬起那只脚转而踩向方延的大脑袋,鞋底的血迹深深印在方延一侧的脸颊。
“啊——”
终于,方延发出一声怒吼,整个身子在一次次下沉后慢慢露出桥面……
终于,夕阳不忍再看,隐没于城外遥远的山巅,疾风也不再肆虐,轻呼着拂过桥面每处缝隙。
一条血迹的尽头,方延正踉跄着身子奔向剑桥的另一边,身前不远处便是黄老蔫儿。
他蹦跳着往来于桥面各把利刃之间,方延进几步,他便退几步,嘴里不停地说着些轻慢之辞“来杀我,快来啊!啊哈哈哈哈……”肆意的狞笑好似凄厉的鸦鸣,穿过桥面那层跃动的红光,径直刺向方延心底。
桥面剑刃横斜缝隙密布,方延一次次跌入缝隙,又一次次爬出,周身的衣物已被割得七零八落,身上每处裸露都是鲜血滋溢,俨然一个血人,但他对这些却丝毫无感,心中只有一个念头,那就是追上黄老蔫儿,并杀掉他!
……
终于,黄老蔫儿不再后退,侧了身倒剪起双手,如同桥对面的那颗玄黄古树一样,岿然不动。
方延狰狞着满是血迹的小脸,凶神恶煞般地盯着黄老蔫儿,好似看见了猎物的小老虎,一个纵跃便扑将过去,抡起带血的小拳头一通猛打。
“咚咚咚……”
“骗子!我杀了你……”
……
突然,方延转过身形怔在原地,眼睛一眨不眨地看着红森森的桥面,眼内猩红也逐渐消散殆尽。
黄老蔫儿矮下身形,轻抚着方延血气蒸腾的后背发出一声长叹:“孩子,回家吧。”
“过来啦?!我过来啦!”方延惊呼着,露出一脸狂喜。
“没错。”
“喔!我明白了,不要看,不是不看。不要听,也不是不听!而是视而不见,听而不闻,全由心定!对不对?我终于寻到心……”方延正说着,忽地两眼一翻,扑通一下摔倒在地。
“孩子?孩子!你怎么了……”
一番查看过后,见方延只是暂时昏厥,黄老蔫儿这才放下心来,随后他又猛灌几口血酒,给其喷了下周身的伤口。
不过,当他解开方延胸口的衣物时,却发现了那方手帕,顿时脸色阴沉下来,边摇头边向旁趔趄了几步,紧接着伸手朝重重拍在桥头的乌金剑身之上!
……
“啪——”一声脆响!
灯火辉煌的金府大厅内,除去抚桌而立的金云溪之外,其他众人俱都身子一颤。
金少良紧低着头乖乖跪在金云溪身前,脖颈处凉气直冒,生怕还是躲不过那一巴掌。
“蠢材!四年筑基竟被一个小娃娃咬伤了手指,你不觉得可笑吗?”
“爹,你不知道,是他耍赖!当然也怪我…太轻敌,不过您放心,我一定饶不了他!”金少良低头看着被咬伤的小手指,眼内的委屈逐渐被愤怒占据。
虽然精英堂的药师说只是小伤并无大碍,可这还是让金少良如鲠在喉,羞愧难当。
“嘿呀!咬人你都躲不过,还修得哪门子道法?我跟你说过无数次,心乃人之命府,眼乃命府之门,要看一个人必先观其眼神,做到看观定势,这样才能知己知彼,立于不败之地!你可明白?”金云溪摇头苦笑,说到激动处竟伸出两根手指紧抵眉骨,恨不得把自己的金眸抠下来给金少良看个清清楚楚。
“明白!明白!孩儿懂了。”金少良同样伸出两根指头摁住自己的小眼睛,频频点头。他实在不敢跟金云溪对视,那双眸子是他平生最惧怕之物。
金云溪收回手,点头道:“人皆如此,灵门若大开,心思全明白!你记住,日后跟他人比试切磋,一定要观其眼,定其势!”
就在此时,旁边一个装扮华丽的妇人轻扭腰肢挪步到桌旁,手肘轻碰金云溪后背细声道:“好啦,好啦,咱儿只是一时大意,何必动那么大气哪。”
说完,她示意金少良起来。
“哼……”金云溪叹着转身出了大厅,他走得很急,帽冠也忘了戴。
金少良站起身,瞬间恢复原貌,迟楞片刻后,抬头对着晃动的门帘又发一问:“哎,爹,要是瞎子怎么办?没眼可看哪!”
此话一出,厅内众下人无不掩面偷笑,我家少爷怎么连盲人也不放过。
“混账!等我回来再收拾你……”声音很远,却又很大。
“快去吃饭,切莫再气你爹了。”
“嗯……娘,你之前不是在坤尘山修过道法吗,那你应该知道怎么打瞎子吧?”
“唉——”妇人发出一声无奈的叹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