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幕下,整座剑桥红光漫透,静静地躺在那里,好似已熟睡。
桥下的龙须谷,深黑如眉,曲折蜿蜒没有尽头。
不远处的玄黄古树,岿然而立,看客一般……
这所有的一切,正被那朦胧的月色装裱成一副暗影迷离的画卷。
只不过,画卷尚未完成,而黄老蔫儿跟金云溪正打算完成这最后的部分,也是最精彩的部分。
“哼!别以为跑到剑桥我就会怕你。”银砂剑柄上,金云溪负手而立,斜睨着黄老蔫儿,面露鄙夷之色。
“少说废话,动手吧——”
话音未落,便见黄老蔫儿左脚一抬,旋出一只鞋子,直袭金云溪面门。
金云溪也没多话,提气纵身便与黄老蔫儿战在一处。
见此二人:一个破衣烂衫,蓬头张须,乌瞳凛凛如电闪;一个华装锦带,狰面狞眉,金眸熠熠似星寒。
一个身躯微驼,周遭酒雾蒸腾,弹指可追风,踏腿即登云;一个熊腰乍背,浑身金芒暗绽,掌含游龙势,拳带贲虎力。
刹那间,道道劲气带着飒响破空击出,桥面横斜交织的剑器先后火花飞溅,耀人眼目,铮鸣之声不绝于耳,整座剑桥亦有摇摇欲坠之势。
两个人越打越快,最后只见两团浮光飘来散去,纠缠不休。
其中,青光忽左就右,时闪时隐,十分灵动,而金光则始终穷追不舍,更显凌厉,势如破竹。
眨眼的功夫,二人便已战至五十回合。
且看金云溪额头微湿,出拳顺掌依然刚猛迅疾,毫无半点散漫之处。
他一边打,一边偷眼观瞧,只见黄老蔫儿浑身大汗淋漓,举手投足间吁吁带喘,已显疲态。
“看来他的真气行将耗尽!”金云溪不禁面露出一丝冷笑,随即心意一横加紧出招速度。
就在黄老蔫儿弯腰躲闪之际,就见金云溪猛地垫步上前,使出一招“猛虎下山”,两只拳头呼啸而出,直袭其胸口!
黄老蔫儿耳根轻动的同时,抬眼一看,就知不妙,急忙双脚用力向后一蹬,将整个身子向后射了出去。
然而,令他没想到的是,金云溪的这一招看似狂攻,实则虚探,拳风刚至便转换了招式。
“哼!玄龙抖爪!”金云溪大吼一声,十指张开分别抓向黄老蔫儿的左右脚踝。
“卑鄙!”
情急之下,黄老蔫儿不得不竭力拧腰,腿尖点地,整个身子向后射出。
但金云溪临招变式奇快无比,还没等黄老蔫儿完全撤身,铁爪似的十指已经到了,恰好紧紧抓住其两只脚踝。
“看你还往哪里跑!”说罢,金云溪紧提一口气,双臂角力狠劲向上一撩,将黄老蔫儿抡至半空。
紧接着,身形急转数圈,扫视周遭之后,猛地一松手!
黄老蔫儿好似断了线的风筝,翻滚着斜刺里撞向不远处的一柄银砂巨剑……
银砂巨剑,剑身宽四尺有余,上面龙纹游走,剑刃寒光历历,无坚不摧,异常凌厉,区区肉身碰到上面,后果可想而知。
“哈哈哈!死去吧你……”眼见着黄老蔫儿扑身剑刃,金云溪登时心花怒放。
可就在他收招定势之际,却又突然觉得哪里不对。
修道者若是殒命,必先真气滋溢,而后才是鲜血喷流,可此时的黄老蔫儿却始终紧抱剑刃,没有任何动静。
“难道没死?”金云溪见此,不由地暗忖。
果然如此!
就见紧抱剑刃的黄老蔫儿,在微微扭动了数下脖颈之后,猛地翻身一跃,稳稳站上银砂剑柄,尽管胸前殷红一片,但整个人看上去并无大碍,眸内寒气反而更盛了。
金云溪见此,鼻翼微微一张,冷哼道:“这便是教训,血的教训!”
此话一出,黄老蔫儿顿时满面通红,只得长吁一声,不想再多说什么。
其实,这等结果黄老蔫儿并非没想过,只是他自以为凭其一身的酒雾跟这剑桥的威势,就算赢不下金云溪,也能跟他打个不相上下。
然而现在看来,却是他错估了形势。
要说金云溪此人,看似怒眉横眼,俨然一介有勇无谋的武夫模样,其实不然呐。他这个人心思极为缜密,不管做什么,做之前必会权衡得失,绝不贸然行事。
在修为方面,他是一元体不假,心神控制力差也没错,但黄老蔫儿却不知道,龙虎盟内尚有丹修一脉留存的半部《盛龙心法》,近十年来,金云溪始终在精修此心法。
在盛龙心境这等神控力的辅助下,黄老蔫儿那一身的酒雾跟剑桥的威势已不足为惧,更何况此时的金云溪已是返真境的修为,真气一旦用尽,可立即返真元为真气,再次充盈丹田,以至他愈战愈勇,丝毫不落半点下风。
想到境界修为,黄老蔫儿心内一阵翻江倒海,再后悔已是来不及。
他知道,自己现在才是百炼境的修为,虽说百炼境只跟返真境差了一重境界,但在修道方面却已是云泥之别。
在百炼境内,除了加固四肢百骸跟周身经脉之外,重中之重就是将真气凝化为一个个真元,储存至玄黄宫内,同时也为化丹打下基础。
不过,此时真元一旦凝化而成,将不能再逆转为真气,只有到返真境才行。
“难道、难道你已以突破百炼境?!”黄老蔫儿怒问。
“难道?哈哈哈……难道你不知道百炼境跟返真境的外化玄象是一样的吗,亏你还做过什么门主,真是可笑至极。”
黄老蔫儿听罢,暗暗叫苦,追悔不及,而等他一抚腰间酒葫芦,心头更是凉了大半。
——葫芦内的血酒所剩无几,再起酒雾护身已是不可能。
怎么办?就此低头认输?笑话!再怎么说我也是做过门主之人,这要叫他传扬出去,岂不令人笑掉大牙。
事到如今,只能拼死一搏!
黄老蔫儿打定心思,随即一仰头,咂尽血酒,道:“也罢!我倒要看看你能将黄某人如何——”
二人再次交手,更是激烈万分,简直招招索命,式式惊魂。
顷刻间,又是三十个回合,黄老蔫儿瞅准时机,使出“随风折柳”弄手一拨,三指劲刺金云溪的天突、华盖、膻中三穴。
然而金云溪并不惊慌,假借黄老蔫儿指尖的暗劲弓背吸气,随后猛挺胸廓,口中喊道:“金鼎护体!”
“轰——”
一座幻影般金光大鼎瞬间自金云溪胸口放大开来,三处穴位齐冒白烟。
与此同时,黄老蔫儿的手指好似戳到了铁器上,疼痛难忍之下只得抽手撤身而去。
“哈哈,你挠痒痒呢?我这金鼎护体岂是你能点透的。”金云溪再次返运真元,体内真气瞬间爆满,随之身形舞动得更加迅猛。
黄老蔫儿且战且退,牙关渐自咬紧,暗暗寻思:“丹宗的龙虎技果真名不虚传,此时要有乾坤刀笔该多好,就算十重金鼎护体也能点破。”
但事实就是如此,云宗分裂后,布衣门凭着云宗步法登云参,踏雪无痕,不动纤尘,可谓风光大显一时无两,唯独对丹宗鼎修一脉的金鼎护体有所忌惮,只有君子苑所承袭的云宗指法追风劲,辅以乾坤刀笔之利,能一击破之。
而唯一能跟乾坤刀笔媲美的只有玄黄血酒,可外化护体,可喷吐破敌,兼具攻防之能。
不过,酒雾一旦喷出,噬魂之力巨大,既破敌又伤己,布衣历代门主皆有顾忌,不到万不得已,是断不会用的。
黄老蔫儿自然也不例外,始终纠结于此,不知该不该用噬魂酒雾这一杀招。
金云溪见黄老蔫儿神情一阵恍惚,步法已显出凌乱,索性意止器收,将虎首软金锁收回到神尾关内,集中心神猛攻其下盘。
“斗虎潜渊!”
——弓腰探臂,由点成线,拳突黄老蔫儿眉心。
“玄龙画天!”
——矮身出腿,一线带面,横扫黄老蔫儿下肢。
……
未等金云溪发出第六式,便见黄老蔫儿喉咙轻攒,飞身退出数丈。
嗯?要跑!金云溪打得兴起,此刻并不怠慢,一个箭步追将上去。
黄老蔫儿耳根一动,知道金云溪追了来,不由一阵狂喜,随即默念酒诀道:“玄黄煮酒,天地为樽!”
待再近些,他猛地转过身,腮际一鼓,“噗——”的一声,口中急速喷出一团红色酒雾。
金云溪正提气飞奔,却见滚滚红雾迎面扑来,顿时大惊失色,暗道不好!
只是此念刚过,便觉眼前混沌一片,整个人好似被闷在了阎罗地狱,再想运转体内真气已是不灵。
他瞬间明白了怎么回事,趁着心神尚有一丝清醒,旋即意动器飞,虎首软锁一闪既出,呼啸而去。
下一刻,金云溪双眸暴突,浑身抽搐不止,整个人被红雾紧紧包裹,已然没了半点反抗之力,黄老蔫儿见此,将牙一咬,正要上前,却见迎面袭来一道金光,再想躲闪,为时已晚!
千钧一发之际,却听得一口道诀响彻夜空。
“心生两仪,笔落乾坤!”
来人业已跃至剑桥上空,手持道器画弧一击,白光闪处,但见一道阴阳光影径直照向桥面那蓬急剧收缩的红雾。
而那团红雾竟似有了灵性一般,径自循着那道阴阳光影迅速向上飞去,且越变越小,最终化作一滴浓墨消失于来人手中。
只这一刹,金云溪便觉浑身骤然轻松,狂喘几口大气,很快便清醒过来,而黄老蔫儿也手捂左肩一阵踉跄,所幸躲过了那虎首软锁的致命一击。
他们见了来人,俱都一怔。
“叶老弟!?”
“师弟!”
叶忠先将手中的银光刀笔收回神尾关内,随后又抬手掸了掸前襟,这才抱拳拱手,很是不解地问道:“云溪兄!师兄!你们深夜为何在此缠斗?”
金云溪将金眸一瞪,高声怒道:“还不是因为那个大头娃娃,我好心提醒于他,可他却冷嘲热讽,实在恼人。”
“你——”黄老蔫儿欲要争辩,却被叶忠一把拉至身后。
“我当什么大事,原来是为了一个小娃娃,不如这样,云溪兄您先请回,我来劝劝我师兄。”
金云溪见叶忠始终阴沉着脸,知道再纠缠下去,会对自己不利,毕竟他跟黄老蔫儿是同门师兄弟,再怎么样也不会公然站在自己一边,所以他很知趣地一拱手,“那好吧,就此告辞,反正我已将话说到明处,绝不允许第二个重山出现于华州地界,哼!”
说罢,又恶狠狠瞪了黄老蔫儿一眼,才悻匆匆离去。
此时间,喧嚣的剑桥重归沉寂,明月慵懒地撩开薄纱般的云被,睡眼惺忪地看着古树下那两个人。
叶忠伸手抽掉那三片玄黄树叶,又看了看树身那道拳痕,眼内寒光一闪即逝。
“师兄,那件事我一直在暗中调查,相信很快就会有眉目,你还须再忍忍。”
黄老蔫儿摇头苦笑道:“忍……都三十多年了,算啦,还是说说那个娃娃的事吧,你是否用眼神动气嗅探过?”
叶忠狂捻着四寸二分长的胡须沉吟片刻,叹道:“唉,你也知道,近几十年来,异类骨体出过不少,没一个能活过十二岁,那娃娃估计也——”
“灵性!别只说骨体。”黄老蔫儿挥手一拳杵在树身褶皱间,声音中带着些许颤抖。
“骨体,”叶忠频皱眉头,一时语塞,最后道:“啊!他一窍不通。”
“喔——”黄老蔫儿手扶住古树,发出一声长长的叹息。
“师兄,我还是那句话,华州之势已今非昔比,多一事不如少一事,你千万不可糊涂。”
“其实,他说的那些话也不无道理,那重山当年如何,你也听师父说起过,那可是合三州修道高手之力才将其制服的呀,所以你还是听我一句话劝,切莫再去管那娃娃事了,任其自生自灭吧。”
叶忠见黄老蔫儿紧闭双眸,始终无话,便没再多说,转身匆匆离去。
待叶忠的身影完全消失不见,黄老蔫儿这才粗喘着瘫坐于树下。
“师傅!师祖!堂堂云宗为何落得这般田地,你们到底身在何处……”
噬魂酒雾破敌的威力确实巨大,但同时也令到黄老蔫儿心智错乱,神思混沌,话未说完,眼泪便已扑簌落下。
然而,有人哭,自然有人笑。
“哈哈哈!哈哈!哈哈…”满身伤痕的方延正躺在床榻上狂笑不止。
床边,张雅香跟方本善时而看看方延,时而四目相对,茫然不知所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