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夜冬风吹,万千叶凋零。就在入冬后的第二天,易陵城迎来了今年的第一场大雪。从昨晚入夜,雪花就开始纷纷扬扬地飘落,早上已堆积有拇指厚的深雪。千里冰封,万里雪飘,易陵城退去豪华的外表,到处银装素裹,好个千树梨花盛开。
祝府内,一道身影从门口掠出,快速融于雪间。乌黑的段靴在树梢漂移,只一晃便消失无踪。不远处高耸入天的梧桐动了动,惊落一地白雪,一片青衣落于树间,好似繁荣夏日的枝叶,与白雪、褐枝融合一体,浑然天成。
吴攸笑嘻嘻地从树间抓了一把雪,拿在手中认真地捏起来。溪羽谷位于南方,一年四季如春,从未下过雪,已是她今日如此兴奋,天一亮便起了个大早。今天是她到易陵城的第八日,也是进入祝府的第八日。她实在没想到,花陌归口中的朋友竟然就是祝浩林,而她也名正言顺地住进了祝府。这不可不谓是天大的好运。不过,这些天她并没有直接去见尤离,只偶尔跟在他身后偷瞧几眼。当初一时热血出了谷,她现在反倒有些后怕。
掏了半天,只从衣兜里找出一块月白色手绢,上面绣着几颗歪歪扭扭的紫竹,她迟疑半天终是裹在小雪人身上,笨手笨脚地做了一件衣裳。满意地将自己的作品放在树上,吴攸甩着腿撅嘴看祝府的光景。她身下的这颗梧桐有两百多年的寿命,枝干粗犷,高达十丈,是观景的绝佳好地。而她又凭着轻功飞到最高处,故而能将周围的人物景一览无余。不可不说,祝家真的是财大气粗,她飞到尤离所住的听雨落便要半个多时辰,这一来一往都快要跑断她的腿了,她不禁有些同情这里的丫鬟和奴才。
雪花渐小,在不知觉间停住,天地一色,白得出其的太阳无力地挂在天空中。知道花陌归去看祝浩林后,吴攸便一直在纠结自己要不要前去。在祝府中的这几天她听到不少小道消息,其中一条便是这位奇葩的祝公子不仅不爱给左半身穿衣,而且连左边的头发都不搭理。想到那可笑画面吴攸就乐得捶雪。其实她也不是没有好奇心去观看一下,奈何好不容易鼓起勇气,祝浩林却已进屋,她在屋外苦等了半个多时辰迎来的却是她最怕的人——尤离。
正当她想得入神之时,“哐当”一声巨响,震得吴攸头皮一麻差点从树上掉下来。
接着便有尖锐的女声从旁边的小径传来:“你给我站住,撞翻了东西就想走吗?”
“呸!你是什么东西?我家小姐的东西你也敢动?今天你不给我说个理,我就告到老爷那去!”
好个暴躁的女娃娃,她在这么高的树上都能将她的话听得一清二楚!吴攸摇头,趴在树上看稀奇。
说话者是一位绿衣婢女,没有穿府中统一的婢女服装,显然地位不低。令吴攸惊讶的是另一小厮,面对斥责他只是耸肩嘲讽满脸不在意:“夫人有急事找我,若耽搁了,哼哼,云影,你这小丫鬟能承担得起码?”
那神态颇为趾高气扬,看得吴攸都想跳下去抽他一耳光。那暴躁的女娃娃怕是忍不住了。
果不其然,绿衣婢女怒极,扑上去拉扯那小厮:“好你个狗奴才,齐露算老几,也敢称自己为‘夫人’,要知道,祝府的家母可是我家小姐!”绿衣婢女身材瘦小,哪是小厮的对手,一个猝不及防便被小厮扇倒在地。
“哼!云影,你也不掂量掂量自己有几斤几两,夫人的闺名可是你能叫的?”小厮狰狞道,抬脚便向地上的人踢去。
这一脚下去,那婢女怕是要在床上躺个十天半个月了。看出小厮腿上的力道,吴攸心一惊,飞身而下,快速抱起婢女转到三丈远处。她毫不理会两人惊讶的表情,像什么都不知道般笑嘻嘻道:“在下来祝府做客,不想迷了路,见这位姐姐面善,还望请教!”
她初来乍到,实不好生事暴露自己,便用这句话一举多得:既点出自己的身份,又给双方一个台阶下,还分开两人,免得再起误会,同时也没有给花陌归添麻烦。
府中之事他俩都知道一些,看出吴攸并不想将事闹大,两人自然也不好再生是非。气氛缓和不少,小厮匆匆行礼后便就此离去,绿衣婢女也低身道:“不知公子欲往哪里?”
捡起地上散落的绸缎,吴攸将尘土拍尽后方递给婢女:“初来乍到,欲拜访龚夫人。”
婢女瞧了她一眼,见“他”相貌端正,举止有礼,暗自忖度一番,才接过托盘在前方带路。
穿过一大片假山池塘,在绿衣婢女无数次的偷瞥中,吴攸最终没忍住:“不知在下身上可有何不妥?”
婢女立马收回目光,恭敬地低垂着头:“公子是与花公子同来的吴名公子吧,不知寻我家小姐何事?”
“在下酷爱酿酒,得知龚夫人处有骨里红梅,便来讨教几株。”
婢女咬了咬唇,心中不满:骨里红梅是多珍贵的品种,岂是你能随便用来酿酒的?想到这,眼眶多了层湿意,在这祝府还真是谁都可以欺负她们,不禁为她家小姐的遭遇鸣不平。
另一边的吴攸则沉溺在自己的思绪中。此婢女口中的小姐便是祝府的龚夫人,其实这个龚夫人不见也罢,但综合自己的所闻与今日所见,她不禁对这个女人产生了好奇。龚晓兰,原尚书大人龚建国之女,生得天仙貌美,琴棋书画样样皆通,尤善女红。在祝家为其父平冤昭雪后嫁入祝府,然三月后祝浩林便再娶,她从此被打入“冷宫”,空有“夫人”之名。
不远处,楼阁暗现。白雪覆盖之下,吴攸勉强认出横匾上的“皎寒园”三字。
皎皎若明月,寒气冬风来。园内园外两个世界,一踏进吴攸不由拢紧身上的大衣,院落凄清,白雪空灵,寂寥无人。
“公子请在此等候,待我询问小姐之意后来禀。”
在婢女眼中,吴攸是男客,独自来拜访她家小姐有违情理,便将她安排在外院。雪白庭院,芭蕉凋零,四周寂静无声,安静得让人心慌。想那嫦娥仙子的广寒宫,大抵也是这般清冷。
听到身后的脚步声,吴攸回头,两个身影盈盈走来,其中一个自然便是先前的婢女,另一个则一身白衣,与雪完美地融合在一起。精致的五官,弱柳身材,步履姗姗,结合在一起便称为尤物。吴攸微眯眼,身为女人的她心中也是一叹。
“在下吴名,特来讨要几株骨里红梅,还望夫人割爱成全!”吴攸作礼的同时用余光细细打量龚晓兰,并等待她的拒绝:她自然知道骨里红梅乃是珍贵品种,在常人眼中用来酿酒实在有些暴殄天物,更何况是一个陌生男子前来讨要,她拒绝便在情理之中。
龚晓兰静静地看了她好一会,最终却是轻微低身回礼,落落大方道:“吴公子请随妾身来。”
低柔婉约的声音从她略苍白的唇中飘出,若雪落大地,花开静谧。吴攸愣了片刻,不知心中是悲是喜。难道是因为眼前的玉人太完美,上天才安排了这么一场虐心的姻缘吗?
“我素来喜清净,园中人少,身边只云影和雾怜两个贴身丫头。若有招待不周的地方,还望吴公子海涵。”
“哪里哪里,吴名是个粗人,夫人不嫌弃便已觉得庆幸。若有地方冒犯夫人,还请莫怪。”吴攸立马抱拳道。
一道紫光闪过,龚晓兰神色略变,却依旧不急不缓道:“吴公子左腕所带手镯可是紫玉?”
这次换吴攸愣了,她立马猜到定是刚才不小心露出了手镯,这龚晓兰能察他人所不能察,还真是心思细腻:“夫人好眼力。”
“吴公子过奖。书中有记载,紫玉乃是良品,玉养人,可祛百病。不知妾身可否一观?”
“这是当然!”吴攸忙脱下手镯递给她。
紫玉温润剔透,质量上乘,其间雕刻了一只栩栩如生的比翼鸟,振翮欲飞,恩爱缠绵。就是从小锦衣玉食的龚晓兰也从没有见过质地如此之好、刻工如此之妙的紫玉手镯。
“这手镯有何问题?”见龚晓兰一脸惊讶,吴攸谨慎起来。要知道,这玉原本是一对,她和她阿娘吴晴各有一个。她这只上面是比翼鸟,另一只上则刻着并蒂莲,取义“比翼并蒂永生不弃”。
“夫人曾见过此手镯?”一想到这个可能,吴攸的心便砰砰直跳,又是紧张又是期待地看着她。
可惜龚晓兰只是摇摇头,将手镯还给她,叹气道:“如此真品,妾身也是第一次见到!”
她的话让吴攸咬了咬牙,眼睛有些湿润。本以为可以获得阿娘的消息,没想到却是空欢喜一场。这五年来,刘凇和尤离都未曾获得吴晴的一丝消息,也是这个原因才让她不管不顾地偷溜出来。
“这手镯原是一对吧,另一只的图案应为并蒂莲花。”
连刘凇也无法准确说出手镯的事,龚晓兰却一说即对,吴攸可不相信她是随意乱说的,不由有些急切:“大夫人所言极是,另一只在家母处。不过,不知夫人怎知此事?”
“实不相瞒,我儿时曾听家父提起过这对紫玉手镯,也只是知道它出自铸剑大师甘黎之手,其他的便不晓了。”触物伤情,龟飞兔走间她从养尊处优的名门小姐变成今日的深院妇人,这便是世事无常吧。
“不知令堂可好?”她淡淡一问,水般眸子脉脉注视着面前这个少年。
“家母于五年前失踪,至今下落不明。”吴攸低垂着头,“若夫人日后遇到带另一只手镯的人,还望告知在下。吴名感激不尽!”
失踪?龚晓兰神色一黯:“吴公子一片孝心,定能与令堂重聚。”
说话间,她们穿过一道回廊,走进皎寒园最深处。梅花盛开,淡香扑鼻,争奇斗艳中又不失傲骨。寒梅般的女子,梅园内拥有各种品种的梅花,远远望去,说是春天也不为过。
“易陵城处北,冬天多雪,极适合种植梅花。每当秋末,便有梅树发芽,立冬后各种梅花开放,于白雪寒风中绽颜。吴公子来的正巧!”手轻攀上一株梅花,雪便抖落下来,那张精致的脸如梅花绽放,天地万物失去颜色,只留下这个闭月羞花的女子。
“呀!小姐,你可要注意身体啊!”见雪落在了自家小姐衣里,一旁默不吭声的婢女云影跳起来,忙将雪抖去。
龚晓兰咧嘴一笑:“云影,无碍!”
看见自家小姐笑容的丫头愣了,眼睛立马红了半圈:“小姐,你终于笑了!”自从姑爷娶了那个妖女齐露进门,她就再没看到自家小姐如此笑过。惊喜来得太突然,她竟喜极而泣。
“你这丫头,好好地哭什么呀!”
“云影没哭,云影是高兴!”手忙脚乱地擦掉脸上的泪珠,云影还不忘咧出一个大大的笑脸,看得龚晓兰直叹气。
吴攸知趣地站在一旁,神色一黯,想起了一张早消失在记忆里的脸。她记得,那张冷峻的脸上也曾绽放过令天地失色的笑容。
除了骨里红梅,吴攸还顺便要了些其他的梅花,并承诺酿好酒后送龚晓兰一瓶。就在她刚出园时,低柔婉约的声音唤住她:“吴公子若不嫌弃,以后可常到皎寒园坐坐。”
今日接触,吴攸知道龚晓兰并非府中人所传那般庸俗怯弱之人。一个人从小锦衣玉食的女人,貌似天人的女人,却也遭遇了常人难以承受的打击的女人,生活在这金色的祝府,却是双翼被折,幽禁于这深院中,脱离不去。
吴攸不知道自己是什么心情,这感觉,就好像每次尤离出谷后,她坐在溪羽谷的入口处等待,永远都不知道什么时候能看到那一抹白影。
“只要夫人不弃,吴名自是想多加叨扰。”她尽量咧出一个笑来,挥了挥手中盛开的梅花,潇洒离去。
青色衣衫在风中倾斜飘动,渐行渐远,直到成为一个点消失在视野中,龚晓兰才在云影的陪伴下进屋。
满园雪白,梅开静谧,寥无声息。外人都羡慕祝府的富丽堂皇,可有谁知这金笼中的萧瑟寂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