隆冬的京城,大雪纷扬,一派银装素裹。宴会结束,徐部长、林政韬、周剑章和梁啸尘将京城几位著名的画家送走,乘车回到京华大酒店。徐部长微笑着对周剑章说,剑章这回是一举成名天下知啦!说罢,几人都发出微笑。周剑章将冲到额前的长发非常潇洒地往后一甩,两只眼睛炯炯闪光。他将目光在林政韬脸上扫了一下,然后与徐部长对接着,说,这不都是你们领导栽培的结果嘛!林政韬说主要是徐部长的大力支持,徐部长说关键还是剑章个人的努力啊!说着,转向梁啸尘,说我们滨河的大才子,想什么呢?梁啸尘沉思着说,我在想,周兄这么多年艰辛的付出。世人们往往只注意这个一举成名天下知的结果,而十年寒窗的奋斗呢?徐部长打断他道,那就是你这位大主笔的事情啦!梁啸尘说,当然,这是我义不容辞的!作为老朋友,我为剑章兄感到骄傲;作为滨河新闻战线的一兵,我要好好向剑章学习。徐部长说谦虚,伟大的谦虚!看来,咱们县委不拘一格,将你提拔到领导岗位,是有远见的!
林政韬看着徐部长夸奖梁啸尘,耸耸肩,勉强地笑笑。梁啸尘扭过脸去。
来到顶楼,徐部长说都忙了一天,晚上好好休息一下。啸尘先写个消息,明天给几个中央报刊送去。然后,我们大家在京城玩一玩。啸尘点点头。徐、林就去了自己房间,周剑章和梁啸尘来到住处。
梁啸尘来到窗前,推开窗子,就见繁华似锦的京城到处灯光闪烁,纷纷扬扬的大雪,如同漫天飘洒的梨花,为这京华之夜,凭添了许多美丽和壮观。他点上一支烟,深深地吸了一口,鼻孔里喷出两股浓浓的烟雾。感慨道:“真不愧是祖国的首都啊!太壮美了!”
周剑章脱掉夹克衫,习惯地双手一捋长发,走到他身边,问:“想什么呢,大总编?”
梁啸尘回过头来:“应该是我问你呀!著名画家剑章兄,此时此地,此情此景,周兄作何感想呢?”
周剑章观赏着窗外的夜景,说:“我突然感到……”
“什么?”
“说心里话吧,这里就我们两人。不是我狂傲,我突然感到京城变得很小了,这摩天大厦就在我们脚下……”
“是吗?”梁啸尘不无惊异地扭过头来,打量了他一会儿。忽然明白了,就说,“是呵,‘会当凌绝顶,一览众山小’呵!这正是名人胸襟!我说的可对否,周大画家?”
周剑章矜持地一笑:“我说的是实话。京城我来过许多次。过去,我到一些名家去拜访的时候,我感觉京城是那么大,那些大画家也跟这摩天大厦一般,高不可及。我想什么时候,咱也成为名家呢?”
“今天这不就成了吗?”梁啸尘也想起了在西城日报大厦下面的感觉,就越发感慨道。“人生,就是这样一个过程呀!确立了攀登的目标,然后,一步一步开始向上登爬,直到辉煌的顶峰……”
“什么艰难困苦都不在话下!想我这半年多,一个人在怡心庐,那是什么滋味呀?一个人就是吃了画,画了睡,睡了吃,吃了又画。理解的知道咱在奋斗,不理解的还以为这小子在发神经呢!”
“我复员回来那天,在画架下面见到你,我就想,周兄一定能成功!那时,听到人家说你是滨河县的名人,我还有点嫉妒呢!真的!”
“嫉妒,是人的一种正常情感。”周剑章离开窗子,在地毯上踱着,“有的人嫉妒你,然后想方设法拉你下来,和他扯平,他心里才会平衡……”
“有的人是嫉妒你,然后,努力迎头赶上去……”
周剑章嘿嘿嘿笑了起来:“你老弟进步得够快得啦!滨河第一人,破天荒啦!”
“你嫉妒了?”
“岂有此理!我为你高兴!”周剑章又走回他身边。“程书记非常赏识你,老弟今后肯定是鹏程万里呀!”
梁啸尘仍然盯着窗外的夜景,问道:“老兄就不想听听,小弟此时的感受?”
周剑章说:“愿闻其祥。”
梁啸尘笑笑说,“我可是大言不惭呐!”
“直抒胸怀嘛!”
“我想,如果我的人生现在比做登上了喜马拉雅山,那么,我在想着下一步如何攀登珠穆朗玛峰。”
“好!”周剑章以手击掌,叫道。“目光远大!要不我说小弟鹏程万里嘛!哈哈哈。”说着,他走到床边,躺了下去。踌躇满志地说,“你继续攀登吧!我可要好好享受一番这良辰美景啦!”
梁啸尘关好窗子,将西服挂到衣架上,坐在他床头,关询道:“听老兄的意思,似有未尽之言呐?”
周剑章笑了。笑得很憨实,很开心,也很美。
梁啸尘说:“说出来,小弟也分享一下你的幸福吗?”
周剑章支起肩胛,看着他说:“你说,人生的目的是什么?说实话。不要打官腔。”
“当然。我从来不会打官腔。我觉得,人活着就应该有个目标,然后,为了目标去奋斗。这个过程本身就是幸福,或者叫一种享受。当然,目标实现之后,也可以潇洒一番,浏览一番周围的风光,喘息一下,调整一下,然后,确立新的目标,继续奋斗。如此而已。”
“说了半天,你这还是官话!”周剑章坐了起来。“但我可以理解。像你这样活法,我认为是苦行僧,太苦太累,当然,也有价值!我的人生追求就是名誉、金钱、女人、汽车、洋房……”
梁啸尘象第一次认识他似的瞪大了眼睛。
“是不是太赤裸裸了?”周剑章见他这样,停了一下。见他摇摇头,又接着说,“你以后也要搞行政了,当然要这样想。我跟你不同。我就是要靠自己的实力,奋斗得在社会有了声誉、有了金钱,我就要得到我心爱的女人!我还要买名牌汽车,买自己的高级别墅。然后,在别墅里,由心爱的女人陪着,画自己想画的画!画完了,开上汽车去观光,去旅游,去大自然中寻找灵感,——我要当一流的大画家,过一种贵族式的生活!国外的大画家都是这样,比加索的情人比我笔筒里的毛笔还多!”
梁啸尘听着,想着。他说的完全是心里话。他为好朋友的宏大志向而叫好,却不能认同他的所谓女人、汽车、洋房的追求。男人离不开女人的滋润。但女人绝不是男人的终极追求。他知道他所说的女人是谁。他想到了朱清丽。她现在跟柳震瑶不定在哪个小客栈里歇息呢,或许正在为了衬衫的销售而大动脑筋。他想说周兄,你的所谓漂亮女人,大慨不是嫂夫人吧?可是,他看着他兴致勃勃,心向神往的劲头,又不忍打断他。就说:“看来老兄是有目标啦?”
“你不知道吗?”周剑章得意地问。
“不知道。”梁啸尘故意逗了他一句。
“扯——淡!”周剑章与他对坐着,“你是不知道那种滋味呀!——”
“什么滋味?”
“和心爱的女人上床时的那种滋味!真他妈的,怎么跟你说呢,那时的感觉……当她那软绵绵、热乎乎的小手捉住……嗯,那种时刻,你就觉得,全世界的幸福全都聚到一个点上……那时,你就会想,今生今世不枉为人!嘿,那千娇百媚呀,那万种风情呀,实在是太令人晕眩了,绝对的晕眩!”
看着周剑章沉醉到那种独特的人生体验之中,梁啸尘倏的一下子想到了林家燕,那柔嫩的胴体,那浓浓的女人气息,那环绕过来的莹滑胳臂……他也体会到过他所说的晕眩,那时真担心晕厥过去呢!就听周剑章说:“我觉得你活得太虚伪!”
“什么?”
“你喜欢不喜欢林家燕?”
“当然。”
“这不结了。那为什么不追求?”
“我追求过,得不到。”
“得不到的永远是最美好的!你应该继续追求才是!”
“那太遥远了,太艰难。再说,我已经喜欢上柳震瑶了。她也很——好。”
“既食鱼翅又尝熊掌吗?”
“那是你,我不行。那样,我将永远背负着沉重的十字架!”
“你不是不行,你是不敢!”
“也对,不全对。我现在真不想别的。家燕确实不错,可那是镜中月,水中花。震瑶也对我很好,而且,我喜欢上了她,她有她的魅力……”
“算了吧,老弟。在咱兄弟面前,说这些多没劲!我跟你掏心窝子,你跟我转圈圈。我敢说,世界上凡是优秀的男人,没人不喜欢漂亮女人的!唐明皇还娶媳为妃呢!知道关公为什么挂印封金,出走曹营吗?英雄难过美人关!英雄爱美人,美人更爱英雄!那才是琴瑟和弦,才能演奏出美妙的人生乐章!”
“你说得对,我已经做不到了。”看着他眉飞色舞起来,他又插了一句,“嫂夫人怎么办?”
“谁?”
“嫂夫人呀?”
“嗨,你这人真败兴。咱这不正谈论英雄爱美人吗!你怎么老是扫我的兴?”
“我这人比较现实。”
“缺乏理想,不,不够浪漫。你其实,是被那种往上爬的欲望压抑住了。人,活得太压抑,就太累,心理,生理都无益!”
“我实在是潇洒不起来。更重要的可能是我不想潇洒。爱有多种形式。我不想对不起柳震瑶,更不想伤害林家燕。”
“那是你现在,新婚燕尔嘛!你再过十年试试?我就不信小兔不吃麦苗!”
“那麦苗有毒!”
“哎,就要那种感觉。红罂粟怎么讲?”
“我感觉你在诲淫?”
“是你自己有那种需要,——正常男人的需要!”
“我操,你这一说,不搞女人,还不正常了?”
“起码,不优秀。哎,你怎么说得这么难听?什么叫搞女人?那叫两情相悦!不跟你说了,整个一个风马牛!我还以为你是一个知己呢!”
梁啸尘笑了起来,周剑章也尴尬地笑了笑,两个人就那么瞅着,都如同第一次这么深层次地认识了对方。梁啸尘理解周剑章,可他又不赞成周剑章。更不想象他那样。他想尽一尽朋友之义,劝他几句;可看他春风得意、踌躇满志的样子,又心中不悦。就转了话题,说,我已经想好了那篇文章的名字,《雪城春潮》,我似乎看到京城正在掀起一个周剑章热。而这股春潮,会随着媒体的介绍向全国蔓延,一颗璀璨的美术界新星正在冉冉升起!怎么样,不会辱没了老兄吧?
“哪里,你是大手笔,程书记都买账的,我还有什么话说?”
“那,你累了,你先休息吧。我趁热打铁,把文章先拉一遍,回去了再细细打磨。”
“都半夜多了,还是睡吧。”
“没事,我习惯了。咱不是还要登山嘛!”
龙晋生是在做了父亲之后的第十二天被那封信击中的。
吃罢早饭,他穿戴整齐跟爸爸打了声招呼,就匆匆地奔了单位。他要去东关把昨天订做的烧鸡取回来,顺便再买几条鱼。他的提包在办公室里,就先到组织部绕了一下。他快步上楼,打开房门,发现地上有一个牛皮纸信封。他弯腰捡了起来,看到信皮上歪歪扭扭的字体,不禁皱了皱眉头。他关上门,撕开信,从里面取出一张折叠的纸。展开,他一下子愣住了,跟着脑袋就嗡嗡作响。他看到,漫画中那个披头散发的女人身上,写着“史菲菲”三个字,而那具男人的阳物上分明写着一个大大的“石”字。他如同当头挨了重重一棒,跟着一声轰响,一下子瘫坐在办公桌前,眼中顿时金星乱迸。他朝房间里看了看,竟没有找到任何可以作为武器的械具。他猛的冲到门前,拉开门锁就要冲出去的时候,上班的人们正说笑着从楼道里走来。他只好又关紧了房门,颓然地倚靠在门板上。
房屋在倾斜,天地在旋转,他感到楼板轰隆一声在发生猛烈的塌陷,周围连一点可以抓挠的东西也没有。
他感到陷进了幽黑冰冷的地穴之中。他闭上了眼睛。完了!这下全完了!所有的矜持、骄傲、自尊全都被这幅漫画粉碎了,击毁了。他闭上眼睛,忽然想起还住在乡下的时候,一次跟几个小伙伴到田野去玩。他们越走越远,渐渐来到一个陌生的所在。这时,四下里阴霾般的夜幕围合下来,一会儿功夫,就伸手不见了五指。他迷失了方向,更要命的是,他竟然和伙伴们失去了联系。他漫无目的地向前奔跑着,脚下被深耕后的黄土绊得踉踉跄跄、趔趔趄趄。他拼命地呼喊,拼命地奔跑,直到声嘶力竭,气喘吁吁……他最后无力而又无奈地跌坐在一条垄沟里,四下一看,只见远处几个村庄灯光迷离。可是,他再也找不到哪是自己的家,再也辨别不出哪里有回家的路了。
这时,仿佛往事重现,他又出现了那种迷路的感觉。他将信封、信纸攥在手里,脊梁顺着门板下滑,直到坐到地板上。
本来,他曾经下定决心断绝和这个女人的关系。扪心自问,他不曾亏待过她。他甚至觉得,比一般人在这种情形下做得还要好。而她的所谓付出,其实不过两情相愿之下的一种对等交换。他在那个雪夜过后就想着要罢手。可是,他又实在抵御不了那个胴体的诱惑。就是那种销魂的快感,诱引着他一步一步地走到了今天。他感到了自己的无耻。可是,当他体内那种需求不可遏制地上升,最后整个攫住他的时候,他便又不由自主地向着那张床走去。那次听到敲门声,他就感到这个女人绝不是一个单纯的女孩。他在无数次交谈中,深深感觉到了她潜在的勃勃野心。尤其她对性爱的永无满足,使他觉得这是一个贪得无厌的女人。她是在用丝丝缕缕的爱欲,织成了一张温馨而牢不可破的网。而自己就在这张网中越陷越深,直到不能自拔。他知道这种女孩为了达到目的,是会不惜一切代价和不择一切手段的。他由此推断出,那个敲门人肯定是石计胜。石计胜手中有她所需要的东西。她为了得到它,同样可以毫无保留地付出。他曾经想那姓石的未必瞧得起她,或者她未必肯为姓石的做出奉献。他感觉自己已经最大限度地满足了她。她应该感到满足。事实证明,他太天真了。他太一厢情愿了。抑或他太善良了。他不明白,正是他的启封,为她释放了潜伏在体内的妖魔,而这种妖魔一旦主宰了她的大脑,她就会无比疯狂地寻找一切满足的机会。当她得不到满足时,她就会十分自然地转移目标。而姓石的无疑是她的首选。他听厂内的人们闪烁其辞地谈到过有关石计胜的风流韵事。他由此推断姓石的绝不会放过任何一次寻欢作乐的机会。对此他因为身有同感而深信不疑。何况,这一个又是个有求于他的“干柴”,两人极有可能在那种特殊的“供求”中一拍即合,燃起弥天大火;从而毫不顾忌地为他戴上一顶绿帽子!
他爬了起来,坐到办公桌前,两手抱头,盯着桌上的黑墨水瓶发呆。
他想起一位名人的比喻,那人说社会就是一个大染缸。很多人就是在这个大染缸中一点一点改变颜色的。他那时曾经非常不同意这种观点。他也确曾十分努力地想要抵御这种“浸染”。他身为副县长的儿子,却从不曾摆谱,他讨厌别人将他和老子扯在一起。他认为自己的前程要靠自己去创造。他更不愿意因为一个女人而影响了前程,他要努力地抵御这种“浸染”。
他得出上述结论之后,曾经提出要终止和她的关系。可是,当他面对史菲菲那双水汪汪勾魂摄魄的眼睛的时候,当他听着史菲菲咬牙切齿地向他赌咒发誓的时候,他的结论就又开始动摇。姓石的未必胆敢在太岁头上动土。自己在各方面都比姓石的优越得多,优秀得多,她何必还要委身姓石的怀抱呢?何况,她又是那样急迫地想要成为龙家的儿媳妇,难道说她就不知道优越的社会地位,对于一个乡下女子意味着什么?而那一切无疑是她那种人梦寐以求的!姓石的身为厂长,那么多女子可以追逐,为什么偏偏要跟他做对?年轻的龙晋生并不知道,同样年轻的史菲菲是不会告诉姓石的她和他的关系的,就同她不会告诉他,她和姓石的关系一样。他无法走进她的精神世界。他实在无法认同她。这就尤如石子和泥土搅在一起必将产生剥裂一样。而她似乎毫无顾忌他的存在,她如同一个神奇的魔术师,在那块魔布遮掩下尽情地玩耍着骗人的把戏。这种怪诞现象的出现,不光因为龙晋生是一位看客,更重要的他还是一位演员。他不知不觉地配合和保护了魔术师的演出,并在这种演出中受到了侮辱和捉弄。这并不说明他智商不高。养尊处优、居高临下的他,是永远不会懂得史菲菲这种农村女孩的心术的。
于是,他的推断在动摇之中开始瓦解,最后,又在她的精神抚摸之中消融。她常常对着他说,龙晋生,你应该明白,在滨河县,你是最优秀的!我怎么——为什么还要去找别的男人呢?那时,她往往正从身后搂住他的腰,接着将两片鲜嫩的嘴唇,开始舔着他脸颊竖起的肉棱,直到将那褶皱抚平了,直到他回过头来,去和那两片鲜红的嘴唇接在一起……
婚后,她对他极尽温存,极尽殷勤。看到她挺着个大肚子在楼上楼下忙这忙那,看到她在父母面前小心翼翼、战战惊惊的样子,他又动了恻隐之心。这是一个苦命而要强的女孩!即使她以前有点瑕疵,只要她今后能对我忠贞不二,也就罢了。何况那件事,他始终没有获得更为有力的证据。而仅凭敲门声,似乎不足以断定她的不忠。他开始理解了她,宽容了她,接纳了她,并且尝试着和她融和,和她合二为一。本来,父母是不同意让这个女人走进家门的。除了门户之见,他们最不能容忍的是她隆起的肚腹。那一脸的妊娠斑更使她丑陋无比。但是细心想想,这一切全是儿子咎由自取。何况史菲菲第二次打上门来时,那种破釜沉舟、勇往直前、压倒一切的态势,他们不知道如果拒绝了她,她会不会弄出更加使龙氏一门丢人败脸的事来!父母看到木已成舟,只好接受了她……
婚姻对年轻男女来说有时是一种粘合剂。同处一室耳鬓厮磨的结果,是龙晋生渐渐开始真正接纳了她,并重新喜欢上了她。今晨醒来,他伏在她身边对她说,以后,我们都要好好过日子!我要努力争取早日出人头地,你在厂里也好好干。说完,他还在她的腮边印了一个吻。她就从被窝里伸出两条胳膊搂住了他。于是,他和她吻在一起。那个时候,他看到她的一张脸由于哺乳而黯淡下去,妊娠斑一圈一圈在脸颊蔓延。他就感到一个女人,一个母亲的伟大无比。于是,他又爱怜地在那张脸上亲了一下,才开始穿衣下床。而她坚决地将他按进被窝,坚持要他不要破坏了她先起的规矩。他那时心中还涌起一番感动呢!
可是,他万万没料到,会有人在这种时候,躲在阴冷的角落里,向他射来这致命的一箭!他又将那张纸展开。一触及那肮脏淫秽的画面,他就感觉如同眼中插进了钢针一样难忍。这是哪个寡廉鲜耻的龟孙子竟然这么阴毒?他自信没有在服装厂得罪任何人。那个被挤走的柳震瑶也绝不会将账记在他的头上。而且,凭他短暂的接触,柳震瑶绝不是这样的阴损和恶毒之辈!他在记忆中搜索着,寻找不到这幅漫画的作者。他断定是和他结下仇怨抑或和龙家结下仇怨的人所为。而自己实在没有这样的宿敌。那就可能是父亲的敌手。父亲为政多年,难免会有对立面。但是,父亲的对立面未必知晓史菲菲和姓石的这种关系。他为了搜索这个歹毒的敌手而煞费脑筋,结果仍是徒劳。于是,他暂时放弃了这种搜索。
接着,他进一步想到,这种污秽的东西可能在一些人中间流传,甚至程书记手中也可能有了这么一张!那后果将不堪设想……
他的脑袋如同孙悟空被念起了金箍咒一般开始发疼。他将漫画团起来放进口袋。他告诉自己,这个时候必须冷静。否则,只会使糟糕的事情更加糟糕到不可收拾。耽误了自己前程不说,它还会使龙家名誉扫地。他觉得必须冷处理。就在他做出这种决定的时候,史菲菲已经从他的心目中被彻底清了出去。
他站了起来,扫了一眼衣架上的提包。他知道这时家中早已是忙得一团糟了,厨子还在等着自己买回的菜呢!亲戚朋友也肯定在等着他这个“父亲”的出现。而她——千刀万剐的史菲菲,一定抱着孩子在众人面前接受祝贺呢!你这个贱人!你在人后干尽了缺德事,还居然能够恬不知耻地在人前装模作样!我不……!龙晋生肚皮一鼓一鼓地掂上提包,朝屋外走去。
然而,龙晋生毕竟修炼不到家。他提着鼓鼓囊囊的提包走在街上的时候,仿佛路上的人们,全都在向他投来嘲弄的目光,唾沫星子化作了子弹在向他射来。这种想象强烈地刺激着他的自尊心,如同为他火上浇油。他似乎听到人们在说,瞧,这小子戴了绿帽子,还要兴高采烈地设宴庆贺呢!一想到姓石的还要成为座上宾,他更感觉到一种不共戴天的奇耻大辱。他将自行车蹬得飞快,进门时脸色变得无比狰狞难堪。院前摆满了车辆,院内已是人声嘈杂。他提了提包一声不吭地走进院中,强迫自己做出笑脸来同人们点点头,算是打过招呼,将提包交给厨子就噌噌地奔上楼去。将院子里的亲朋好友弄得迷迷登登,全都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了。
“看,晋生这两天忙的,都不知道和人们打声招呼!”尚晓芬不知发生了什么事情,但她从儿子的脸色已经看出了蹊跷,仍然不得不打着圆场,支撑局面。
“这么多人,他哪能顾得过来呀!”来客中有人替他解释。
龙玖望坐在客厅里同杨昭明等一干人磕着瓜子抽着烟聊天。滨河最近发生的三大新闻,在这里被简化成了两大新闻。梁啸尘、周剑章无疑成了话题的中心。人们钦佩他们的才干,更为县委的慧眼识才、不拘一格、大胆启用人才而交口赞叹。龙玖望作为主管文教卫生的政府首脑,对这两件事也是倍加夸赞,这无疑也是他的政绩。正说到兴奋处,见儿子匆匆而回,冲客人咧了咧嘴又匆匆上楼而去,不免心中诧异。对于这个娶进门来的大肚子儿媳,他既尴尬又无奈。他想就算是一匹不安分的小马吧,到了这个家庭还可以慢慢将它驯服。何况世风日下。听说二十里铺一个女子新婚时去厕所,不期将孩子掉进了茅洞。和这事相比,史菲菲总算让他保住了体面。他曾对妻子说要向前看。只要孩子是龙家的,过去的事就让它过去吧!
龙晋生冲进卧室。还好,史家的人还没到来。这就给了他一个发作的空间。他将门砰的一声关死,摘下呢子帽子,摔到茶几上,从兜中掏出纸团狠狠地摔到菲菲脸上:“你干得好事!”然后,咣咣敲了她两记耳光。正在怀中吃奶的孩子见此,吓得哇的一声哭了出来。
史菲菲眼冒金星,一霎时天旋地转。稍时的懵懂过后,她在心中闪过的第一个念头是完了!肯定事情败露了!但倔傲不羁、富于反弹的性格使她决不肯立刻服输。她将孩子扔到床上,窜起来一把揪住了龙晋生的头发,压抑不住地大吼了一声:“你凭什么打人?”
“打你?我还要休——了——你!”
龙晋生恨恨地从牙缝里挤出这一句话,然后,目眦俱裂地瞪着她。这个时辰院里一阵嘈杂,原来是林政韬和局里的人前来贺喜了。他浑身一震,猛一下子挣脱了,然后一捋头发,扶了扶眼镜。“你——等——着!”说罢,就要出去。
史菲菲已经展开了那团纸,她再一次地懵了。就在她掠过一阵晕厥,就要倒下去的时候,忽然心底升起一个信念:我要坚持住,这也许是最后一关呢!只要我铁嘴钢牙一口咬定这是诬陷,他就无奈我何!于是,她摸着发烫的脸颊说:“这是诬陷!无耻的陷害!你也不是小孩子了,怎么凭这一张破纸,就信以为真?”
“我倒要看看,你还能怎么表演!”龙晋生暂时放弃了下去的念头,狠狠地坐到沙发上,一双眼睛躲在镜片后面,阴鹫一般冷冷地盯着她。
“我是清白的!这你清楚!我跟你在一起的时候,还是处女!这是否定不了的!”
“就算是吧!那以后呢?”
“以后?我在厂里得罪过人。柳震瑶被我们挤兑走了。老看门人也由我父亲接替了他。他们怀恨在心,自然要伺机报复。这有什么可大惊小怪的!再说,有人看着我做了你们龙家的儿媳,难免嫉妒得眼红,施冷枪、放暗箭应该是能够理解的……”
“你还说得头头是道呢?你以为我还会相信你的鬼话吗?你欺骗了我这么长时间,难道还想继续欺骗下去?等会儿姓石的来了,看我不把这张破纸,当众摔到他的脸上……”
听到这里,史菲菲如同五雷轰顶。这家伙被逼急了说不定真能做得出来。如果那样自己将名声扫地,立刻变得臭不可闻,而且永远也难翻身!不能,绝不能让这种结果出现!这可是比性命还要紧的事情!想到这里,她不顾孩子的哭叫,爬下床去扑通一声跪倒在地,抱住龙晋生的双腿,浑身颤粟着,声泪俱下:“不,不能呀晋生!我求求你了,你万万不能!你就是休了我、杀了我,也不能做出有损龙家脸面的事情!过去的事情咱先放一放,眼下咱必须先闯过这一关!”
龙晋生两腿颤粟着,脸色腊黄。他看了一眼地下的女人,昂着头在喘粗气。
这时,一拨组织部的客人前来祝贺。龙玖望心中诧异着将客人留在客厅,由杨昭明、林政韬陪着说话,自己寻到楼上来。他走到门边,正听到了屋里史菲菲在向儿子求饶。他就钉在了那里。
“晋生,我的好丈夫,好男人,我求你千万不要发作。一日夫妻百日恩,我就是千错万错,你也得看在夫妻情份上,饶过我这一回!日后我为你当牛做马,我保证对你忠心耿耿……”
说着,她哭成了一个泪人,伏在地上长跪不起。龙晋生鄙夷地看了她一眼,从鼻子里哼了一声,拔腿欲走。史菲菲又跪伏着扑了过去,抱住了他的腿,抬起一张泪脸,继续苦苦求告:“晋生,孩子他爸,你不看咱夫妻一场的情面,你也得看看咱孩子的情面!我敢向老天爷发誓,这孩子绝对是你龙家的骨血!为了孩子,我求你千万千万不能把事情搞糟!你让我过了这一关,日后你就是把我扫地出门,——你就是把我千刀万剐我也心甘情愿!”说到这里,她又摇撼着他说了一句,“只求你让我过了这一关?!”
龙晋生的脑浆子岩浆般滚沸着,他浑身痉挛,用双拳擂着她的脑袋、肩膀,气急败坏地说:“老天爷呀!你为什么要这样惩罚我?我究竟干了什么伤天害理的事情啊?老天爷!”
尚晓芬面对着满院满屋子的客人,到处寻不见儿子的踪影,不由大为恼火。她来到客厅又不见了丈夫,就将林政韬扯到一边。林政韬告诉她龙县长刚刚上楼,可能和儿子正在商量酒宴的事。尚晓芬就撇下他,径直寻到楼上来。
龙玖望脸色非常难看。他对着她作了个手势,阴沉沉地说:“完了!”
尚晓芬不明就里,忙说:“什么完了?下面的人都满了!你们却都躲到楼上来了!”
龙玖望打了个手势,制止了她,小声说等这事过去,我再告诉你吧。现在,咱们要先把事情挡过去。说罢,又向着屋里威严地喝了一声:“晋生,客人来了,先迎客吧!”然后,扯着尚晓芬下了楼来。
龙晋生听到了爸爸的声音。他感觉爸爸已经明白了什么。他也感到自己今天太不冷静了,一进门就打破了自己的约定。这事真要闹开去,他还有什么脸面见人!对龙氏一门都不光彩!于是,他重又开始恢复了常态,对地下的女人说:“你起来!这事,我会搞清楚的。算你还能顾得大体,先把眼泪擦干,咱们先把今天的场面应付过去。——出了一点差错,我都不会饶你。——回头,我再跟你算总账!”
说罢,他狠狠地踢了她一脚,一甩手,走了出去。
史菲菲听到门板当的一声响,心中叫道,完了!这下是彻底完了!这时,孩子在床上踢腾着哭闹不停。她奔了过去,抱起孩子,为他擦着眼泪。一边又抹着自己脸上的泪水,一边对孩子说:“这都怪我呀!宝宝!咱们娘俩可怎么办啊?!”说着,突然一下子将孩子抱得很紧很紧,泪水又喷泉般地涌了出来。
列车到达滨河站的时候,已是夜里十点多钟。柳震瑶和朱清丽走出车站,立刻就有出租司机和旅馆小姐乱哄哄地围了上来。朱清丽急于要把这一趟出差的结果告诉周剑章,还有他的画展也不知办得怎么样,就想着住到怡心庐去,又不好意思说。柳震瑶看出了她的心思,不待她开口就说,你找老周去吧!我顾辆三轮回梁家镇。朱清丽和出租司机谈好了价钱,又走到柳震瑶身边说,要不,咱们都去怡心庐吧?这么晚了……柳震瑶笑道,我去哪儿干什么嘛!你不要不好意思了。说着也叫了辆出租。朱清丽说都怪火车晚点,要不咱们一块回镇子?柳震瑶打趣道,不晚点你也是去找老周。这不是挺正常的事情嘛!朱清丽被她说着了,脸孔一红,说那我干脆跟你回去算啦!都老夫老妻的啦!柳震瑶就推她说,老夫老妻就更离不了啦!你快去吧,老周肯定正等着你呢!说着,就坐上出租。一边朝她摆手,心下想,这人可真是又虚伪又自私!你要去找老周,直接说不得了?偏她又不直接说。我好心好意说了半天,也没有换出一句关心的话来。她怎么就不想想,我这三十多里路程是否安全呢?心下就一阵阵发冷。
朱清丽一路急驶,一会儿功夫就来到了怡心庐。付过车钱,打发出租车走了。她拍打了拍打身上的灰尘,叨登了两下头发,走上去推了推铁栅栏。见门锁着,心中一喜:这家伙还是在家呢!不由体内涌起一阵骚动。就叫起来:“剑章,剑章……!”
周剑章画展结束,在京城玩了一天,就赶了回来。他回到怡心庐,想起京都的繁华景象,不免心中落寞,胡乱躺在床上小睡了一会儿。起来时已是日落时分,就见满屋子的晚霞映照着,不由想到那林家飞正等着我的消息呢!临走那日,因了忙着搬画装车,又有梁啸尘形影不离地跟着忙乎,竟没有抽出空来去跟她告别。这会儿朱清丽出差可能还没回来。我何不去找一找那个小佳人?古人说,人生有两大喜事,一为金榜题名,一为洞房花烛。我今番画展成功,名满京城,胜过金榜题名一百倍呢!正如大登科后小登科,今晚这良宵美景,若不和她同枕共度,岂不辜负了这一片晚霞?
想到这里,不由周身骚痒着燥动起来。他走到镜子前,梳了梳头。忽然想起当初的誓愿,心下道真是功夫不负有心人呢!想我这十来年的寒窗之苦,半年多的玩命冲刺,才有了今日的功成名就,我不趁此时好好享受一番人生,更待何时?这时,镜子中就仿佛映现出一个姣美的身影,耳边就响起了林家飞那悦耳的笑声。他匆匆捣弄了两下头发,锁了门,骑上车子就奔向城关中学。
暮色中的校园里一片安祥,静谥。他心中一喜,锁上车子,同门卫打了个招呼。门卫问他找谁,他告诉他说找林老师,教美术的林老师。门卫诧异地审视了他两眼,告诉他在东边二楼,就扭回头去。他说了声谢谢,就走进门。
林家飞百无聊赖。送走了学生,她就像失去了依傍,懒歪歪地躺在单身宿舍里,饭也懒得做了。剑章去了北京。她本想跟他一块参加画展,她想亲自看一看成功的那种场面。不断袭击的灯光,团团包围的记者,等待签名的人群……呵,真是太令人陶醉了!她甚至在潜意识中想到,要不了几年,那画展就要换上一个主人,而那时身边肯定有剑章在为她忙碌。那时,她该是多么地得意啊……可是,因为爸爸同行,她只好打消了去北京的想法。接着,她又想去为他送行。她骑上车子就去了怡心庐。她远远地看到汽车停在胡同里,几个人正忙碌着将画框弄到车上。她真想走上前去帮他一把!可是,她不知道爸爸是不是在里边,只好怅怅地离开了。
这时,她躺在小床上,望着房顶的天花板出神。她看着墙角一只蜘蛛正在悄然地忙碌着织它的网。呵,它是多么执着而勤奋啊!小蜘蛛呀小蜘蛛,你精心营造的就是你的巢吗?你累吗?你为什么不停下来歇息一会儿?忽然想到自己也正是一只小蜘蛛呢!我也正精心地编织我的网呢。剑章他知道我的心思吗?
她翻了一个身,越发专注地盯着那只蜘蛛,那片蛛网。她看到斜斜的晚霞正将那片蛛网笼罩成一个迷离的梦境。她会心地闭上了眼睛。她的心在向着那张网飞去。她感觉自己正在变成那只小小的蜘蛛。一忽儿那网就变成了一个温馨的小巢,那不就是怡心庐吗?好象是她倚偎在他怀里吧?她就那么微睁着眼睛,她听到仿佛来自一个遥远世界里的一支悠扬的小曲:
风儿清月儿明,
树叶遮窗棂呐,
小蛐蛐叫声声,
好象那琴弦声,
她似乎听到了那蛐蛐的叫。她恍恍惚惚,如醉如梦。
娘的宝宝,闭上眼睛……
她真的闭上了眼睛。她感觉正在变成一个婴儿,依偎在他宽大温暖的怀抱里,被他轻轻地摇动着,呵护着,拍打着,她进入了梦中……
她和他一起出外写生。那是黄山吧?呵,那云雾可真美啊!美得令人心颤,美得使人恨不得纵身其中,也化作这云雾一般,缥缈荡游,无拘无束,无挂无碍……
呵,那可是黄果树飞瀑?啊,那倾泄而下的白练,气势是那般雄美,壮观。她和剑章手拉着手置身瀑布之下,尽情地洗浴,嬉戏。
那是苍岩山红松?那千年红松那样挺拔,隽永,高昂着头,那可是剑章那挺直的腰身?不,剑章比苍松还要挺拔和高大。
那是大漠落日吧?他去过那里,为她讲述过大漠的风情。呵,多么苍凉而悲壮呵!在漫无边际的鱼鳞状黄沙之中,一支驼队徐徐前行。那古铜色的骆驼沐浴着金黄色的晚霞,驼铃在晚风中飞扬。她和他骑在骆驼上,他在身后搂抱着她,她是那么紧密地依偎着他,他们举首遥望着远方。远方,秋水长天溶为一色,落霞孤骛展翅齐飞。噢!太棒了,简直是绝了!这真是一幅绝妙神奇的画卷呢!我何不把它画出来?等剑章回来让他看看,改改,或者和他一道完成这幅作品!
太棒了!林家飞忽然得了神灵的昭示一般,感觉文思泉涌,再也不能自己。她被这股激情推涌着,奋然下床,坐到桌子面前,摊开素笺,噌噌噌,要将梦中的瑰丽风景画到纸上去。
然而,当她的画笔触到白纸,才知自己根本完不成这幅作品。她还不具备这种依靠想象创作的功力。她根本没有见过大漠和驼队。海市蜃楼般的景致在脑海里消失了。她眼睁睁瞅着那白纸一筹莫展。
她感到一种沮丧!一种前所未有的沮丧!她开始诅咒周剑章!你能讲得那么美好,为什么不把它画下来?难道你是在故意吊我的胃口和折磨我吗?你、你简直是岂有此理嘛!
这个时候,她听到一阵踢踢沓沓的脚步声,接着就听到一个声音叫着,“家飞,家飞!”她猛然掠过一阵心跳。那种脚步,那种呼唤,那么熟悉,那么亲切!——是他,剑章!这个冤家果然来了!他是被我感应了呵!
林家飞站起身猛一下拉开门,就在她扑向周剑章的时候,周剑章闪身进了门,随手关上门,伸出胳膊一下子将她抱了起来。
“家飞!”
“剑章!”
他们端详了一阵,然后,又是一阵紧紧地拥抱。然后,又更加细致地端详着,仿佛要把对方每一个毛孔、每一根发丝全部摄入到自己的脑海之中,去加深原有的印象。一但这种全息摄影和脑海之中的底片重合之后,他们就开始了热烈的接吻。他们再一次呼唤着对方的名字,又互相端详了一番,又是一阵更加热烈而悠长的亲吻。
满足了思念的饥渴,他们又开始了精神的抚摸。她偎在他怀里,用手紧紧地握着他一只手。他抚摸着她秀美的头发。说:“想什么呢?”
“想你。”她老老实实地点了点头。
“想我什么?”
“嗯,你……”她晃动了一下身子,打着他的手背。
他嘿嘿嘿地笑了。他们都不再说话。
须臾,她贴着他的胸脯,眨巴着长长的睫毛,喃喃着:“刚才,俺在想画一幅画。”
“噢,说说,什么画?”
“就是那个大漠,驼铃,咱们骑着骆驼……”
“骑着骆驼?”
“在大漠上行走,清脆的驼铃在晚风中传向远方,远方是长河……”
“长河落日?四周飘荡着袅袅炊烟?芦苇在风中摇弋?”
“你……?!”
他推开她,与她对视着:“这是我酝酿许久的一幅画啊!”
“那你怎么不画出来?”
“我怕功力不够,画不好,反糟踏了它。”
“那咱去大漠吧?”
“好!去大漠!我要再画一幅震动画坛的大作品!”
“……”
“你不高兴了?当然,是和你共同完成了!嘿嘿,小样儿,小心眼儿……”他说着低下头去,寻找她的嘴唇。
“你……”林家飞躲闪着,嗔怨地晃动着臀部。
周剑章更紧地搂抱着她。此时林家飞显示出来的万种风情,使周剑章恨不得一口将她吞下肚去。他发疯一般在她脸上、脖子上一阵狂吻。林家飞不再躲闪了,尽情地任他亲吻着。周剑章越发性起,一弯腰将她抱了起来,朝床边走去。
“不,不要……”
“你不想我?”
“可是,在这儿……”
“那有什么?”
“你不怕?”
“我不怕!我要娶你!我要和你远走高飞!我要带着你走遍天涯海角,画尽世间风光,我要和你共同创作不朽的传世之作!——我要你永永远远都不再离开我半步!”
林家飞就不再挣扎,向后仰过身子。如同飓风掠过草原,如同闪电穿越长空,他猛烈地冲撞起来。林家飞噢噢地畅叫着,将头垂到床边……
事毕,去街上吃饭。他们喝了点酒,当然是庆贺画展的成功和重逢。两个人全都更加兴奋,更加感觉到一种需要,一种急不可待的抚摸与被抚摸的欲望。周剑章告诉她,她出差去了,今天还不会回来。她于是更加放心地听凭他的安排,同意去怡心庐。她问要不要回去骑车?周剑章恶狠狠地说:“骑车干什么?我带你!”林家飞就毫不犹豫地坐上了他的后尾架。她紧紧地搂住他的腰,脑袋贴在他的脊背上。周剑章将车蹬得几乎要飞了起来。
那时候他们感觉成了一对世界上最最幸福的人。
夜幕遮掩着他们的嬉闹调情,为他们挥发压抑的情欲提供了一层绝妙的屏障。他们恨不得高声叫喊一通,发泄胸中的积闷,让往日那种种约束全他妈的见鬼去吧!我们是相亲相爱的一对情人!车子扭扭晃晃,歪歪斜斜地一直冲进胡同。周剑章摸索出钥匙打开了门,又将铁栅栏狠狠地锁了。顿时,他们如同置身于一个天外的世界。那里云蒸霞蔚,仙乐叮咚,泉水淙淙,渔歌互答。——他们找到了一种解放了的感觉。
他们又做到了一处。他们放肆无比地渲泄着自己的爱欲。他们共同欢呼着一次又一次将欢娱推向高潮。他们给予了对方无微不至的抚爱,他们承接了对方同样淋漓尽致的爱抚。他们象两个贪玩的顽童,尽情地变换着花样。他们互相抓挠攀咬,互相叫着对方的名字。他叫她小宝贝小心肝小肉蛋蛋小可可,她叫他大松树老铁人猛狮子大野狼。然后,他们再度合二为一,他们感觉自己在对方身体中已经完全消融到没有了自我,他们在那种惬意的消融中重新结合成了一个新我。他们为两个人共同造就了一个新我而自豪。他们再也分不出你我来了。
他们彻头彻尾、彻里彻外地熔造成为一个新人。
他们疲惫至极,他们精疲力尽,他们紧紧搂抱着进入了梦乡。
叫门声,将两位正在天国畅游的幸运儿,无情地拉回到地上来。周剑章翻身而起,凝神谛听了一会儿,终于分辨出是朱清丽的声音。他胡乱地穿着衣服,一边推着怀中的家飞:“醒醒,家飞,快醒醒!”
“怎么,你还要呀?”林家飞沉酣未醒,揉着睛眼,咕哝着。
“有人来了,快穿起来!”
“谁会来呀?你不要逗我了好不好?我太累了,我要睡觉。”
门外,又传来朱清丽的呼喊。
“什么,她回来了?你不是说她还不会回来吗?”林家飞终于明白了发生了什么事情,一翻身坐了起来,慌乱地寻找着衣服。
“你怕了?”周剑章见她这样,反倒镇静了下来。
“我怕什么?”
“不怕就好。这一天迟早会来到。晚来不如早来。干脆给她挑明!”
“挑明?这还用挑明?”
“这样更好。省得整天遮遮掩掩的。你听我的,我绝不会做对不起你的事情!她要识趣,咱们就……要不然,干脆……!”
“剑章,我怕!”林家飞说着扑进了他怀里。他紧紧拥抱着她,仿佛他一松手她就会被谁夺走似的:“好宝贝,不要怕!没有什么可怕的。大不了我们远走高飞!我能养活你!”
他象一座铁打钢铸的金钢,面孔冷峻,神色严肃,泰然。她被他感染了,开始镇定下来。
说:“我永远不会离开你!”
周剑章说:“穿好衣服,坐到画室去。一切由我主张!”
说着,两人穿戴齐备了,走到画室。周剑章去打开了门。
“怎么这么半天?是不是有狐狸精绊住腿了?”朱清丽劈头就问。
周剑章冷冷地一气不吭,掉头往回走。
朱清丽纳闷地跟他走进怡心庐。
一股寒风旋了进来。
林家飞端然上坐。
“——啊?你们!”朱清丽迅即瞥了一眼套间凌乱的床铺,“——干的好事!”她大吼一声,就母狮一般扑向林家飞。
“清丽!”周剑章冲了上去,拉扯着她。
“好你个小骚×!趁我不在,竟敢偷我的男人!我把你个浪×妮子……!”朱清丽在屋内团团转着圈子寻找着。最后,终于看见水壶可以做为武器,就奔过去抄了起来,恶狠狠地朝林家飞砸去。“家飞!”周剑章举手一迎,哗,水壶碎了,碎片溅在他的脸上。
“剑章!”家飞叫着,冲上去护住他。
“好啊,你还敢……”朱清丽跳起来,一把揪住她的头发,另一手就要去她脸上抓,一边歇斯底里地叫着,“看我不抓烂你个破×……”
“住手!”周剑章一声断喝,冲上去攥住了朱清丽的手腕,恶狠狠地说,“这事与她无关,要打你就打我吧!”
“你、你你你!”朱清丽双眼圆睁。她轮圆胳膊,叉开手掌,狠狠地向周剑章扇去。
咣,咣,
周剑章纹丝不动。
咣咣!
周剑章嘴边渗出血来。
“打够了吗?”他冷冷地问。
“打死你也不解恨!”
“那就打死,反正你也只有这一次机会了。要是打不死……”
“你想怎么着?”
“这还用说吗?家飞,你走吧,明天,我去找你,咱们一块去写生!”
“啊——!你们还要去写生?你、你真是他妈恬不知耻呀你!”
周剑章推着林家飞。林家飞掏出手绢为他擦去嘴边的血滴,说:“剑章哥,我不走。我倒要看看,她能把你怎么样?”
“好、好啊,你不走,难道你还想让我走?你个小浪妮子!你还想着鸦占凤巢呀?”
“如果剑章愿意,我想你是拦挡不了的!”
“他愿意?那得看我愿意不愿意!他是我的,我的!”朱清丽咆哮着,朝林家飞扑去。
周剑章抢到林家飞身边,挡住朱清丽,对林家飞说:“你先走吧,我会跟她弄清楚的。”然后,就向外推着她。
林家飞只好退了出来。
走出怡心庐,林家飞又踅了回去,对朱清丽说:“是我主动的,一切都在我身上。我只是想,你不要毁了他的声誉。”说罢,她抬起头颅走出门去。
屋内,朱清丽已经倒在地上,浑身抽搐起来,口中吐着白沫,那眼睛就吊了上去。“清丽,清丽!”周剑章慌乱地跪爬在她身边,大声叫着,一边将她抱到套间去。
石计胜在龙家大摆宴席那天姗姗来迟。这当然不是因为他这位厂长多么忠于职守。他早已把工厂的经营情况搁置脑后了。工厂也因此每况愈下,债务要不回来,新产品推销不出去。他用来对付柳震瑶的那一招,最后弄了个搬起石头砸了自己的脚:工厂因为降价招致了亏损。石计胜并没有把这些放在心上。他深知只要到了年底他挨门在几个主管领导那里来一阵旋风外交,他这厂长明年就会照当不误。他现在又调到身边一位公关小姐。这位名叫娇娇的小姐是他在一次“巡视生产”(其实是选美)时发现的。发现了这位娇娇小姐他简直欣喜若狂。他很快就和这位小姐打得火热并委以公关部副主任的头衔,使她和自己朝夕相处。只是这位娇娇有一点与她的前任不同:她坚决不和石计胜在工厂干那事。这就使得石计胜不得不在海南饭店包了个高间。平日只要一有闲瑕,他就亲自驾车带着娇娇去那里共度良辰。
那一天,石计胜与娇娇约定好,一俟席散就要去海南消遣。然后,他万般不情愿地赶到龙家,参加那场宴席。不定是谁的种呢?说不定还是我老石的呢!这样想时就由不得想看一看那个小家伙。可是当他想到即便是自己的也得抱在人家怀里叫人家“爹”时,他不感到一阵腻味。就不想看那个小冤家了。
事情真的遂了他的心愿。小家伙没有出现。龙晋生硬着头皮来到客人中间。从他那咧开的嘴巴上可以看出这小子是在强颜欢笑。而史菲菲直到散席之前才出现在酒席上,十分勉强地敬了大家一杯酒,就匆匆上楼而去。而且,她那脸上明显地留着泪痕。冷眼旁观的石计胜一下子就看出这两口子发生了矛盾,而且十有八九是深刻的,不可调和的。如果闹了起来再发展下去,史菲菲回到自己身边也不是没有可能。那样自己就会既有新欢又有旧宠。滨河县里哪个比得上我石某人?朝廷也不过三宫六院七十二嫔妃!我石计胜也要领略一下做土皇帝的滋味!想到这里不由露出一个得意的狞笑,就顺水推舟地的开怀畅饮起来。
酒是好酒,菜是好菜,石计胜的心情又是前所未有的好心情,推杯换盏之间渐渐进入最佳状态。吆五喝六,猜拳行令一直折腾到二点多钟。席散后他驾着车回到工厂,径直来到公关部,见娇娇正在对着镜子扑粉,就拦腰抱住了她,一番揉搓过后,让他到公路边去等待。然后,石计胜整了整衣服理了理鬓角煞有介事地在办公室里转了一圈,走出大楼钻进了轿车。
酒精往上攻着,石计胜心头突突突狂跳不止。处于高度亢奋状态中的他等娇娇一上车就搂抱住又亲又摸。娇娇半推半就着拉上了窗帘,然后就斜倚在他肩头。石计胜就去她脸上拧了一把,娇娇催促他赶快开车。石计胜一加油,轿车象离弦的箭一般冲向西津公路。
调情在继续着。石计胜越发得意地性起,一只手打着方向,一只手就去娇娇胸前乱摸。娇娇周身骚痒起来,哏哏哏荡笑着猛的推了他一把。这一推把石计胜推到了死亡的边缘。那时,迎面正高速驶来一辆运输集装箱的大卡车。石计胜反应过来为时已晚,他猛地打了一下方向,轿车左部还是不可避免地与卡车相撞了。这一撞把石计胜撞到了医院急救室。几天以后,又挪到了一个高间病房。
躺在病床上的石计胜反倒一下子清醒起来。他虽然判定脱离了死亡,但仍不知将落个什么结果,心中惊恐万分却并不后悔。他本是一个乡村代销点的售货员,因为有点文化,“四清”时选调出来当工作队,结束后被安排进了工业局。工业局里转不了干,他就只好去了县服装厂搞供销。算来也可以说为服装厂的兴旺发达做出过一些贡献,尤其他当供销科长期间厂里的销售额直线上升,为他后来出任厂长打下了基础。当厂长的前几年他埋头苦干,红旗奖状挂满了墙。可是工资仍是那么可怜的几十块。渐渐地他心里开始不平衡。他觉得自己功劳太大而报酬太少。于是他开始侵吞国家财产。当存款飚升到一定数额,他感觉到对金钱的占有就是那么回事。拥有良田千顷也不过日食三餐,建造广厦万间也不过夜眠三尺。于是,他将精力转向了女人。人是万物之灵。占有女人使他觉得充实而富有。他已统计不出过手的女人有多少个了。对于女人的成功占有使他渐渐贪色成性。他不能一夜没有女人。如果三天不和女人睡觉他就会无精打采,食不甘味,夜不安席。他在罪恶的道路上越走越远,终于,走到了这个地步。
石计胜躺在病床上,忍受着伤痛的折磨,心中的寂寞达到了顶点。原来厂里的人们听说他撞了车无不拍手称快,大家都巴不得这个“色厂长”早日命归黄泉。自然没人来探视他。过了几日,听说姓石的还死不了,就有几个人前来看他。到了医院听大夫说姓石的死是死不了,十有八九得落个植物人。大家互相看了几眼就又不约而同地拨马而回了。
石计胜寂寞难熬。在他头脑尚还清晰的时候,他渴望他提拔过、施过恩惠的人会来看他。失望后他又渴盼着他喜欢过的女人会来看他。他在大脑中一个一个走马灯一般想象着她们的姿色,并在想象中与她们重温旧梦。然而,旧梦毕竟代替不了现实。现实是服装厂竟无一个人前来探视他!
石计胜又在头脑里一个挨一个对他们进行诅咒,骂他们忘恩负义,全他妈都是势利小人;骂他们贪财卖色,全没有一个对他是真情实意……就在他挨个地把想骂的都骂完之后,忽然他想起了一个人。这个人是他惟一没有骂也不想骂的人。他甚至想,如果当初她没有被挤兑走,可能自己也不会走到今天。那是一个好女人啊!他在心里这样叫着。叫完之后他便永远地失去了思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