CHEWING GUM/怡口莲
蜜罐
她走得有些远,也有些累了。
于是她蹲下来,想要休息一会儿。梦里的星空那么耀眼,月光又那么凉,她忍不住回过头去张望。
路灯下只有一排孤零零的脚印,她知道那些脚印全都是赵柯留下的,原来走了这么远,却没能真正走过自己的路。
小鸥在赵柯家的卫生间洗床单。
裤腿卷得很高,露出光滑小巧的膝盖,光着脚,站在水盆里恶狠狠地踩着两米长的白色床单。
脚背上浮着若隐若现的青色血管,像无数条愤怒的小河流,使小鸥的血压一阵阵升高。
当客厅里再次传来赵柯苟延残喘的呕吐声时,小鸥不急了,也不再恼,她蹲在水盆里抱住自己的膝盖哭了起来。
半个小时后,小鸥把洗好的床单挂在阳台上,又去厨房给自己煮了壶开水,盘腿坐在飘着汰渍洗衣粉味道的床单底下吃了一碗泡面,然后回家。身后的赵柯咸鱼干一样躺在客厅里,消瘦的下巴刺得小鸥眼眶生疼。
小鸥不明白,赵柯的爱情怎么可以那么浓烈又那么简单。
赵柯爱上一个女孩,赵柯追求一个女孩,赵柯拥有一个女孩。然后,赵柯分手了,赵柯喝醉了,赵柯忘记了。接下来,赵柯又爱上另一个女孩,爱得水深火热,痛不欲生。这些步骤统统加起来,也才用上一个夏天的光景。
小鸥甚至还没来得及记住她们的名字。
如果一个夏天谈两场恋爱过于短暂,那么一场恋爱的最佳时间应该是多久?硬要追究下去,喜欢一个人七年,会不会又显得太漫长?
小鸥回到家,开始疯狂地刷马桶。每当有什么事情想不明白的时候,小鸥就会拼尽全力地刷马桶。所以许浩常说,小鸥是个用生命刷马桶的臭三八。
许浩遇见小鸥的时候,她正蹲在马路中央绑鞋带。清晨六点的街道空无一人,像个安宁祥和的小坟场,她蹲成矮矮的一团,差点被许浩的摩托车撞成植物人。
他抓着小鸥的领子把她拎小鸡一样从地上拽起来,臭三八,不要命啦!?臭三八是许浩的口头禅。
下一秒,小鸥的脑门上静静地淌下一行血。小鸥伸手碰了碰脑袋,盯着掌心的血看了片刻,二话没说,直挺挺晕死在清晨六点的街道上。
有必要强调的是,那真的是一条空无一人的街,也并没有安装任何可以提供证据的摄像头,可是许浩还是扛着小鸥去了医院,没有把她抛尸街头。
于是小鸥一厢情愿地觉得许浩是个好人。她坐在病床上冲他灿烂地笑,谢谢你啊,你真是个好人!
原本许浩是想气沉丹田地对她吼一声,好你妈个蛋!可是话到了嗓子眼突然就软了,轻了,没有半点风骨,顺着嗓子眼一路跌到肚子里,再升上来时就化成了一个友好的大喷嚏。
他看着头上缠着绷带的小鸥,她的眼睛怎么那么大,在发了疯似的涌进来的阳光里显得又亮又透明。她就是用这双让人吃惊的的大眼睛,盛了满满的感激和笑意看向他。
许浩身上残留的那点脾气也跟着烟消云散了。他慢吞吞地找了张椅子坐下,给小鸥调整了一下盐水的速度,又帮她把被子往上拉了拉。
那天小鸥原本是打算去给赵柯送早餐的。她刷了一夜的马桶,刷得累了,就上网查了下醒酒汤的做法,按照上面的指示做好汤,又熬了一点小米粥。
如果赵柯真的因为酗酒饿死在家里,她总该是有些过意不去的。赵柯不是说过的吗,好兄弟,有今生没来世。小鸥觉得赵柯说这句话的时候是带着点伤感的,他那双星空般的眼睛在黑暗中眨啊眨,飞逝着一些哀愁。
小鸥拎着两个保温桶走在清晨的大街上时觉得有点晕。被许浩的摩托车刮倒的时候晕得还要厉害点,等看到自己的脑门上哗哗淌血的时候,她终于一鼓作气地晕了过去。
事实上额头只是皮外伤,许浩的车技很好,尽可能使车子压向自己,所以小鸥并无大碍。她会晕过去完全是因为又累又饿,加上,她有那么点晕血。
现在,两个保温桶正好端端地立在病床旁边,时间却已经很晚了。小鸥执意要求出院,护士冲她翻白眼,检查结果没出来前不能出院,这是规定!
小鸥被吼得没了底气,只好把保温桶拧开。
一起吃饭吧。她冲许浩招招手,不吃就浪费了。
直到傍晚小鸥才从医院脱身,急匆匆地往赵柯家的方向跑,她像担心迷路的小狗一样担心着失恋的赵柯。
于是许浩就看见了,那个在黄昏中努力奔跑的女孩儿。夕阳在她的前方摇摇晃晃,晃得许浩的心里突然涌上一层凉凉的雾。
那个臭三八,她怎么不问问我叫什么名字?许浩站在浩瀚的夕阳下愤愤地想着,气急败坏地发动了引擎。
天空不合时宜地下起了小雨,毛茸茸的雨水一层一层地浸润着尘埃四起的街。
小鸥跑得飞快,一点也看不出是个才出了交通事故的姑娘,两个空荡荡的保温桶在她身侧发出哐啷哐啷的声音。
到了赵柯家楼下,小鸥刹住脚步。她看见楼下的大排档里,赵柯正搂着一个姑娘的肩膀笑得像头癞皮狗。
小鸥站在离他们三米远的地方发了一会儿呆,期间赵柯给那个长得很像腊肠犬的姑娘倒了杯啤酒,又从她染着红色指甲油的手里接过一颗剥好的虾仁,用那张笑得合不拢的嘴。
小鸥觉得自己像一个傻瓜。她有点可怜自己,又有点讨厌自己。
于是她转过身,用比冲向赵柯家更快的速度冲回自己的家。雨水像无数把锋利的小刀切割着她皱成一团的脸,小鸥冷得冒出一朵巨大的鼻涕泡泡。
这一天是小鸥二十一岁的生日。只是小鸥忘记了,也没有别人费心记得。
小鸥的脑袋一向对数字不大敏感,自己的体重,身份证号码,手机号,邮政编码,都很难记清,她和自己相处了二十一年,还是记不住自己的生日。神奇的是,她却可以默写出赵柯的身份证号码,记住他不断变化的手机号,知道他穿几号的鞋子和什么尺寸的衬衫。
以及,他的第一次恋爱,第一次分手,第一次喝得烂醉捶胸顿足。
赵柯的初恋叫尤尤,是隔壁学校的学姐,比赵柯大三岁。那一年赵柯十三,青涩得像一颗毛茸茸的桃子,喉结还没长全的他称自己的初恋为“性感尤物”。
为了追到尤尤,赵柯没少下过功夫。他用自己少得可怜的零花钱给她买早餐,买高跟鞋,买香烟,自己却饿得趴在桌子上淌口水。小鸥觉得赵柯有点傻,她有点心疼他。于是把自己的盒饭推给赵柯,从此以后,趴在桌子上淌口水的人就成了小鸥。
十三岁的小鸥不知道,一个女孩对一个男孩的感情,可以是喜欢,可以是恨,可以是鄙视,也可以是仰慕,可就是不能为他心疼。心疼这回事,可是要命的。如果那时候的小鸥肯多读一点爱情小说,她一定能明白这个道理,可是她没有那么多时间看闲书,她要给赵柯补习功课,还要帮他追尤尤。
赵柯在一个温柔得像柠檬汁一样的清晨请小鸥吃热狗,五毛钱一串的热狗,小鸥一口气吃了六个,那段时间她真的饿坏了。
然后赵柯带着她一起翘课,去隔壁学校跟学姐告白。
他把一摞巨大的素描簿交给小鸥,又在她的脖子上系了很多的蓝色气球,他们一起蹲在尤尤的教室窗外,轻轻地叩响了洒满阳光的窗。
按照赵柯的安排,小鸥开始翻开素描簿,把它高高地举过头顶,给教室里的尤尤过目。
第一页是巨大的爱心,第二页是尤尤的名字,第三页是“我叫赵柯”,第四页是“我喜欢你”。
小鸥一边翻动着素描簿,一边感受着内心深处缓缓溢出的悲伤,她不知道这种酸涩的滋味是怎么回事,只是模糊地想着,脖子上的气球就快要把她勒死了。
素描簿翻到最后一页的时候,赵柯捧着一大捧玫瑰走进班级,穿过一排排桌椅和起哄的学生,把花束郑重地摆在尤尤的课桌上。
小鸥在梦里看见那时候的自己,她见教室里的尤尤笑得那么开心,也跟着傻乎乎地笑起来。她的脑袋顶上飘着好多好多的蓝色气球,脸上的小酒窝逆着阳光看上去很透明。
赵柯拎着蛋糕进来的时候小鸥还沉沉地陷在梦里,赵柯在她身边坐下,看见她的眼角有泪珠一颗一颗地落下来。
他伸手碰了碰她的眉头,小声地说,你做什么悲伤的梦呢?
小鸥睁开眼睛,看见赵柯多情的眉眼,他长得可真刻意啊,精雕细琢过似的,像件闪闪发亮的艺术品。他的脸离她那么近,近得让人有点燥热。
你来干吗?小鸥把赵柯重重地推开。
赵柯委屈道,我来给你过生日,你干吗对我这么凶?
小鸥看见桌子上摆着的蛋糕,是她喜欢的那个牌子。她揉揉眼睛,突然有点想哭的冲动。
赵柯看着她,突然伸手覆上她的脸颊,小鸥,你的脸怎么这么红?
小鸥怔怔地“啊”了一声,听见赵柯继续说,不好,你发烧了!
说罢急匆匆地到楼下拦了车,带小鸥一起去医院。
早上的那个护士看见小鸥的时候好像心情不大好,挺不耐烦地挖苦她,怎么又是你啊,你倒是病得够勤快的。
不过她还是把小鸥带到流动病房挂了一瓶退烧药。时间已经很晚了,再过半个小时小鸥就会满二十一岁,她喜欢赵柯的年头也会从第七年变成第八年。
赵柯看着病床上的小鸥,忧心忡忡地说,等打完药水,我们就来不及赶回去给你过生日了,不如我们就在这里一起唱生日歌吧?
小鸥觉得这样有点丢脸,这可是在庄严肃穆的医院里啊,但她还是用被子蒙着脸,和赵柯一起大声地唱起歌来。
小鸥除了不大会系鞋带,记不清数字之外,唱歌也很难对上拍子和调子。一首祝你生日快乐,四句一模一样的歌词,小鸥愣是唱出了四种截然不同的风格。
唱得赵柯想跳楼,隔壁病床的人也抓狂地拉开布帘冲她吼,吵死了!臭三八!
小鸥转过头去,看见许浩一张气势汹汹的脸,红得就像刚出锅的大闸蟹。
对不起。小鸥不好意思地抓了抓白色床单,非常坦诚地对他说,今天是我的生日。
许浩没想到布帘后面魔音穿脑的人会是小鸥,他有点吃惊,又有点莫名其妙地高兴。这一天傍晚他淋了点雨——就是把小鸥淋得发烧的那场雨——不幸也感冒了,你知道,感冒的人通常脑袋都不大好使。
所以他才会像个傻瓜一样对小鸥说,原来是这样,那,祝你洪福齐天!
小鸥被他的祝福逗得大笑起来,笑得像跟全世界有仇一样的放肆,露出十颗亮晶晶的上牙狂笑三十秒。
就是在这三十秒里,许浩预感到有些事情变得不妙了。
他用拳头砸了砸自己的心脏,在激烈的心跳声里承认了对小鸥的一见钟情。他从没见过一个女孩,可以把喜悦诠释得如此悲伤,悲伤得让他很想走过去抱抱她。
赵柯的第二个女朋友是个文艺女青年,整天穿着拖到地上的棉麻裙,像个套着麻袋的地瓜。
第三个是摇滚乐队的主唱,眼眶永远像被仇家打了一拳一样又黑又紫。
第四个是清纯小学妹,喜欢扯着他的小拇指喊他欧巴,尾音拖得比她的身高还要长。
第五个爱读红楼梦,第六个爱打斗地主,第七个会跳健美操,第八个会耍太极拳……
小鸥不知道赵柯最喜欢她们之中的哪一个。她问赵柯,到底哪个才是走进你心里去的?是文艺的地瓜,还是清纯的小脑残?
赵柯捧着脑袋认真地想了想,小鸥很喜欢赵柯捧着头时候的样子,像只傲慢的小刺猬。他说,每一个都走进我心里,不过,后来她们都走出去了。所以我为她们每一个撕心裂肺醉生梦死。
可是爱情真的可以平分秋色起死回生吗?
小鸥关上门,开始疯狂地刷马桶。
当然,她们都没你重要。赵柯说,好兄弟,有今生没来世。
我什么时候成你的兄弟了呢?小鸥百思不得其解,兄你个大头鬼,弟你个无尾熊!
后来小鸥想通了,大概就是从十三岁那年,陪着赵柯追求尤尤的那一天起,她就被冠名为了兄弟。
作为兄弟,小鸥陪着赵柯追求过一个又一个不同的女孩儿,追得那么真诚又那么刻苦,追文艺女青年的时候,她穿着厚重的狗熊装为她跳一支探戈,追乐队主唱的时候又站在腊月的寒风里帮她卖掉十二张无人问津的小唱片。
她甚至要比赵柯本人还要深爱着那些幸运的姑娘。她们得到的都是她的梦啊,可是她们却不珍惜。
有时候小鸥也想不明白,为什么被甩的那个总是赵柯。
于是她跑去问尤尤,你不爱赵柯了吗?他到底做错了什么?
尤尤叼着烟看向满脸倔强的小鸥,她摇摇头,轻轻地笑。那笑容竟然出乎意料地温柔,就像一个大姐姐带着小小的优越感笑她不懂事的小妹妹,包容里兑着头疼。
她说,我不爱赵柯,是因为赵柯也从来没爱过我啊。他爱的只是爱一个人时产生的激情,激情你懂吗?就是在去追求和去拥有之间,那些令人怦然心动的东西。好比,因为吸收了巧克力而到处乱窜的费洛蒙。
小鸥生气了,她怎么可以把赵柯形容得像只到处发情的小公狗?
她气得直想扯住尤尤漂亮的头发,把她像筛面一样狠狠地摇一摇。可是小鸥很怂,她发了一会儿呆,就去陪赵柯喝酒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