太阳疏淡的微粒磕磕绊绊地落在我逐渐凝固笑容的脸上,我把口香糖吐出来,在手心里捏揉着玩儿了一会,它们就和我滚烫地掉下去的眼泪混在了一起。
我咬牙切齿地看着你,浑身发抖,我说,绝不,先生,如果你不准我跟着你,我保证原路回去茶吧,从四楼跳下去。
你宽大的手掌,带着一丝让人依赖的烟草香味,它温暖地捂住我的眼睛,止住我的眼泪。
我知道你不忍心把我赶下车去,你无奈地点燃一支香烟,把帽檐压得很低。
你说,可是千树,跟着我也许有危险,我是说也许。
那时候的我,并不知道你说的危险是指什么,所以我才会理直气壮地向你起誓,我不怕!因为我喜欢你,所以我什么都不怕!
我以我纯洁无辜的童年起誓,我没有说谎,如果说,从我和你告白的那天起,如果硬要说我在中途停止了爱你这件事,那也只是在我发现你犯罪的真相的那一秒钟。除此之外,我的心从未背叛过你。
知道你的秘密,是在中秋节的晚上。
你出门去买月饼,我在小旅馆里闲得看月亮,那晚的月亮亮得像一口井,井水清冽冰凉,慷慨地投掷在万家灯火之间。
我有些困意,干脆抱着我们的脏衣服来洗,大盆凉水里撒一把洗衣粉,在这之前记得要把口袋里的东西掏干净。
就是那个时候,我在你衬衫的暗袋里发现了一包类似于面粉一样的东西,是的,我们都不蠢,就是你们想的那个。
我想起你跟我说过,跟你在一起会有危险,我终于知道你当初的良苦用心。
就在我坐在地上发呆的那会儿,你推门而入,我相信如果可以,这个见不得人的秘密你打算瞒我一辈子,根据那一包的重量,只要被抓,你必死无疑。
你箭步冲过来将那袋东西从我手里抢走,赵千树!你吼我的声音几乎要刺穿我的耳膜,可是这不怪我,真的,我原本只是想帮你洗一下衣服。
所以不要用那种厌恶和恨的目光审视我。
无论是当时还是以后,我都不想再看到你这样的眼神哪怕一秒,因为这个眼神,冷漠和疏离,让我短暂放弃了喜欢着你的信念。
先生,只有那一秒,我决定忘记你。
为了以防万一,你迅速办理了退房手续,那个中秋夜我们在飞驰的休旅车上渡过,我们之间放着一袋子豆沙馅儿的月饼,淋着霜白的月光,看起来坚实无味。
半路上我去了趟厕所,在草木茂盛的路边,头顶是灼灼逼人的月光,脚下是残存的蛙鸣,我拿出手机发了一会儿呆,就朝着你的方向坚定地走了过去。
你笑起来的样子那么温柔,你说,千树,再见!
路上你一直在抽烟,车里没有空调,座位又硬,我只好开始不停地说话来分散自己的注意力。
我对你讲我的父亲和继母。
三年前的冬天,也是这样的休旅车,不一样的是,父亲在车上安了暖气,妈妈在车里摆满各种手感柔软的小熊玩偶,我们一家三口要去很远很远的北方泡温泉。
我坐在后面,和小熊玩偶挤在一起睡着了。隐隐约约还可以听见他们聊天的声音,父亲说,温泉附近的山林里,有提供游客采摘的山野人参,运气好时可以采到极为珍贵的鹿茸。
妈妈转身为我掖了掖小毯子,笑着听父亲心情大好的奇谈。
车子颠簸,我梦见皓月的窗下,父亲蹲在门前的庭院里栽种一圈儿碧绿的生菜,母亲拿着花洒立在一边,笑盈盈看着我尖叫着围着蝴蝶奔跑。
那是个花香扑鼻的旧梦,我还是那个无法自己立足于狂风中的小孩子,裙摆在花草间如涟漪盛放。
这个宁静的,悄无声息的梦境,突然被一阵天旋地转的疼痛和碰撞惊醒。
睁开眼睛的时候,我正浑身是血地趴在雪地上,休旅车就在我的眼前倒置,父亲和妈妈被压在车底下,我惶恐地喊他们的名字,爸爸,妈妈……
那是一起交通事故,车子在转弯时被甩出了车道,滚落在山下。那是个不高也不矮的山坡,我在坡下拼命地朝前爬,希望可以得到救援。
也许是天无绝人之路,真的有个人,他发现了我。那个人趴在山顶冲我大声地喊,别怕,我会救你。
先生,你知道吗,有那么一瞬间,我以为他是天使派来的使者。
可是下一秒,在我虚弱地展开的笑容里,那个人却突然头也不回地离开了。他就那么丢下我们,一个人遛了。
呼啸的北方席卷下他的帽子,那顶帽子落在我渐渐失去知觉的手边,我看见一个钴蓝色的风车,像海底遥远的星辰。
我转头看你,对,先生,那个帽子的主人就是你。
现在,你可不可以告诉我,你为什么没有救我!?为什么没有救救我的爸爸和妈妈!?为什么为什么为什么!你可以抛开我们溜走,害我的父母在那场事故中终于因为抢救不及时而死去?
你这个杀人凶手!
我突然抓狂一样扑向你,厮打,张开尖利的牙齿拼命地咬住你的胳膊。
车子在公路上滑着危险的S形,你终于踩下刹车,抓住我发了疯的胳膊。千树!你听我说,那个人不是我,他是我的亲弟弟!
窗外的大风卷着尘埃,我静下来,听你的解释。
那个人是你的弟弟,三年前,他患了罕见的肌肉萎缩症,一开始只是双脚发软,渐渐地,被病魔腐蚀侵略,直到最后就会昏迷不醒成为植物人。
那一天,他并没有放弃搭救我们一家,他只是……只是无能为力,所以他在第一时间拨通了120急救中心的电话,并跑到公路上拦截别的车辆,希望在救护车赶来之前可以有人用一双健康的腿攀到山下来看一下情况。
只是行动不方便的他,在拦截车辆的途中也遭遇了一场车祸,大雪纷飞,路面结冰,他没能及时躲开那辆失控的车。
昏迷前你的弟弟一直伸直了手臂笔直地指着北方,极不甘心地闭上了双眼。后来你听说,他指的那个方向,有一家三口出了严重的交通事故,救援队赶到的时候只有那孩子还有一丝微弱的气息。
那个孩子就是我。
后来你也赶到事故现场,只看到一顶你弟弟最喜欢的帽子,孤零零地呆在洁白无瑕的雪地上,像一颗蓝色的星星。
原本,他是个马拉松健将,就像天马,飞奔在迎面而来的风与空气里,手臂就可以幻化成翅膀。
你无法接受他将永远躺在病床上的现实,你必须,付出一切代价还给他重新奔跑的权利。
不惜触犯法律。
你把这件事情告诉我,也许是因为,说不定你也和我一样,喜欢上了我。
可是已经晚了,先生,我报了警。
就在我去小解的那个时候,月光下,我怀着一颗怨恨的心,按下了将你送上地狱的那几个号码。
没过多久,警车就将我们包围。
你将那顶绣着钴蓝色风车帽子摘下来,扣在我的头顶,你微笑着看着我,直到那一天我才发现,你笑起来的样子那么温柔,你说,千树,再见,再见了千树,不要哭。
然后,你拿出一把尖刀抵住我的脖子,我知道你正撇清我们之间的关系。你打开车门,以一个穷途末路的罪犯的姿态现身,而我是被你紧紧地箍在怀里的受害者。
告诉我你爱我,先生。
我哭着在你怀里轻声地说,求你了,先生,只要你承认你喜欢我,我就什么都不怕,哪里都跟你去。
你笑笑,在我耳边柔声说,傻孩子,你才多大,你就像个泥球儿一样呢。
你口腔里淡淡的烟草味呼在我的脸上,就在你把我狠狠推向迅速围拢的警察的时候,我就知道,这一生,我再也不会爱了。
我甚至还不知道你的名字。
我以为你是北极星,而你却如流星,坠堕于我卑微的心愿
先生,你得原谅我没有遵守我们之间的约定。
当那辆将我送往孤儿院的车子颠簸着行驶在寂静无声的夜路时,我从口袋里拿出一块巨大的石头,将车窗砸得粉碎。
我答应过你,不再砸碎窗户的。
也许你到死都不会知道,我是那个报警的人,是我背叛了你。而你在最后关头还在假装坏人替我开脱。
也许你也不会知道,被你假装胁迫的那几十秒钟,是我今生最幸福也最痛苦的时刻。我感受着从背部传来的你的心跳,鼻息间是你身上的烟草味儿,还有就是,那是你第一次拥抱我,用尽全力,将我箍在怀里。
你一定不知道,我也希望你永远也不知道。
只有这样,我才能继续把自己当做那个被你宠爱着的赵千树,或许我没有告诉你,你是我的初恋。
只有这样,将来的我,才有可能笑说当年事,不必泪如倾。
但我想,或许很多年以后我会发现,我爱过的你,我恨过的你,都只是一场笑中带泪的梦境罢了。
夜深了,头顶一颗闪闪发亮的星辰,就像一簇温暖阳光,将我前方的路照得雪亮。
我在苍穹下疯狂地奔跑,带着那顶绣着钴蓝色风车的帽子,衣衫逆风鼓胀,就像候鸟的翅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