失恋的赵柯总是喊着小鸥的名字,小鸥,小鸥。仿佛小鸥两个字是一道咒语,可以驱散他年轻而莽撞的悲伤。
赵柯喊着他的咒语不停地喝酒,喝醉了就哭,蜷缩成消瘦的一团,用一个看上去很可怜的姿势解放自己的鼻涕和眼泪。小鸥看着赵柯,想破脑壳也不明白自己怎么会喜欢这样的人。
又花心又可怜又蠢,让她瞧不起。
小鸥结了帐,扛着昏昏沉沉的赵柯冲进夜色中。
那天的月亮是很工整的半圆形,星星全都隐没在大团大团的云朵里。路很暗,夜很静,挂在小鸥肩上的赵柯突然有了一瞬间魔法般的清醒。
他从口袋里拿出一只小巧的挂坠,是一只看上去很蠢的小黄鸡,电玩城里经常可以抓到的那一种。赵柯把它挂在小鸥的书包上,笑得像一片铺满阳光的海,他说,小鸥,它长得跟你一模一样!送给你,祝你洪福齐天!
然后,他吻了她一下。
那一天是小鸥的生日,十五岁的生日,她得到一只廉价的小黄鸡,和一个带着酒精味的仓促的吻。
原来,这就是接吻啊,小鸥呆滞地想,凉凉的,麻麻的,心脏像有鲸跃出的海面,波涛汹涌。
接着,魔法消失了,赵柯倒下去,在洒满月光的马路上打起了没心没肺的呼噜。
这只小黄鸡一直跟了小鸥很多年。
有时候她会对小黄鸡说些心里的话。
我该告诉赵柯我喜欢他很久了吗?
可是,我不想当小三。
那不如等到他下一次分手时再告白吧……
如果小黄鸡会说话,一定会对小鸥说,算了吧,赵柯恋爱的速度那么快,你根本就插不上队的。
后来,小鸥对小黄鸡说,如果到了二十一岁我还喜欢他,我就告诉他,我爱他。
那是许浩第一次主动向女生索要电话号码,得到的却是一串永远无人接听的空号。
号码是小鸥在医院的病床上报给他的,十一个数字,许浩确信自己听得清清楚楚,背得滚瓜烂熟。
那么,一个女生留给你一个空号,究竟是因为讨厌你,还是因为不信任?
许浩听着手机里传来的盲音感到有些为难。
那之后很长一段时间他都没有再见过小鸥,他发现自己有点想念她。
直到腊月的一天,许浩要去姑妈家送一只烤鸭,事实上他并不是很想去,外面下着大雪,路况又不好,但他还是绑好了装有烤鸭的盒子,似乎有一种奇妙的预感在他的心里不停催促。
他发动引擎,气急败坏地在到处乱窜的雪花里艰难前行。
路过一个分叉口的时候,他看见一个女生蜷成一团蹲在路中央,她穿着烟灰色大衣,像只迷路的猫,一脸忧郁地低头绑鞋带。
大雪纷纷扬扬地阻碍着视线,许浩只能眯起眼睛看着她,有一瞬间他感到很幸运。
然后,他就看见远处的车灯照穿落雪投射在她的身上。
臭三八!要死啊!
许浩立即摔下自己的摩托,像头抓狂的豹子一般冲到路中央,一手环住小鸥的腰,使两人狠狠地侧倒在雪地里。
一辆私家车飙着脏话“唰——”的一声从他们身边快速驶过。
许浩扯着小鸥从地上爬起来,他的羽绒服上全是雪与泥蹭出的污渍,不过他没在意,仔仔细细把小鸥检视了一遍,确定她没有受伤,才开口怒吼,你不要命了!?
小鸥垂下头,忧心忡忡地看着自己散开的鞋带。
你是智障吗?怎么连鞋带都系不好?许浩的声音因为惊吓和愤怒听上去有点抖,但他却用了一个格外坚定而温柔的姿势蹲下去,给小鸥的鞋子绑了一个漂亮的蝴蝶结。
就这样,许浩又遇见了小鸥。
他坚持送小鸥去她打工的商场,又把那只给他带来好运的鸭送给了小鸥。
他说,这么大一只我吃不完,不如一起吃吧,丢掉就浪费了。
于是他们一起站在下着雪的屋檐下吃起了鸭,肥嫩爽滑的鸭肉让人感到温暖,小鸥举着鸭腿一本正经地说,谢谢你啊,你真是个好人!
许浩说,你是复读机吗?
小鸥就笑了,那双水汪汪的大眼睛笑得怪让人动心的。
后来许浩总是去小鸥打工的地方买牛奶。小鸥是商场的牛奶促销员,每卖出去十袋奶,她就可以拿到一块钱的提成。
许浩每天喝三袋,分三个时间段,早晨,中午和晚上。他告诉小鸥自己严重缺钙,医生要他多喝牛奶。
为了让小鸥相信他的鬼话,每一次,许浩都会当着小鸥的面把奶喝光。
好喝!天下第一奶!许浩夸张的表情吸引了不少欧巴桑前来买奶,大家都想尝尝天下第一奶是什么味道。为此,小鸥的提成总是比别的促销员多一点。
而乳糖不耐的许浩在回家的路上不停地放着屁,噗,噗,噗,像冒着泡的沸水,又像鱼群在心底轻轻地游过。
许浩喜欢小鸥的事,很快就在商场里广为流传了。全世界都知道那个爱放屁的许浩在追求那个卖奶的小鸥。
他们有时候会跑去跟小鸥说,许浩挺好的,就是屁多了点。
小鸥就笑,低头摆弄着手里的小黄鸡。
那段时间小鸥经常习惯性发呆,她总感觉睡不够似的,又疲惫又烦躁。
暮春的某一天,商场为了招揽更多的顾客,举行了一场焰火晚会。有几个促销牙膏和柠檬水的女孩儿邀请了许浩一起参加。
她们都很喜欢许浩,常常在背地里给小鸥催眠,他的眼睛像小狗。牙齿像我们的牙膏广告里一样白。注意他的手指了吗?他一定会弹钢琴!
烟火晚会开始的时候,许浩坐在小鸥的旁边,他买了一串棉花糖,粉红色的,送给小鸥。小鸥吃了一口,感到甜蜜。
许浩说,你慢点吃,沾的满脸都是。顿了顿,看着远处的烟火故作镇定地说,你吃的那么快,不如就做我的女朋友吧。
小鸥不再摆弄手里的小黄鸡,抬头看向许浩的眼睛,轻轻地说,好的。我做你的女朋友。
小鸥看见许浩的眼睛里绽放着绚烂的烟花,漂亮得像童话一样。
然后他就看见不远处的赵柯,他看上去一副很冷的样子,烟花在他的头顶炸开,照亮他悲伤的脸孔。
他冲过来哭着问小鸥,你为什么要和这个放屁精在一起?
小鸥呆呆地看着她,想摸摸他过分苍白的脸。
小鸥,你会和许浩结婚吗?会给他生小孩吗?
小鸥垂着头,不知道该怎么回答。
赵柯抓住她的胳膊急切地说,可是你说过,你将来有了小孩儿,要给他起名字叫赵相机,你连自己说过的话都忘了吗?
你说过你喜欢我,非常非常喜欢的啊!
小鸥在赵柯家的卫生间洗床单。
裤腿卷得很高,露出光滑小巧的膝盖,光着脚,站在水盆里恶狠狠地踩着两米长的白色床单。
冬天的自来水凉得像洒满了玻璃碴,刺得脚背又疼又痒。
客厅里传来赵柯苟延残喘的呕吐声,小鸥想,他这次又被谁伤了心呢?想着想着,忍不住不蹲在水盆里哭了起来。
半个小时后,她拎着拧干的床单走出去,看见许浩捧着一盒蛋糕站在客厅里,他的身后站着五个穿着白衣的陌生人,捧着红得耀眼的花束站在那,表情温柔地看着她。
小鸥盯着他们,瞳孔的焦距微微涣散。她听见他们兴高采烈地冲她喊:小鸥,生日快乐!
窗外飘着厚厚的雪花,寒冬腊月里,那些到处乱窜的雪花一层一层地压在小鸥的记忆里,让她痛不欲生。
今天不是我的生日。小鸥气急败坏地说。
其中一个穿白衣的女生从许浩手里接过蛋糕,她说,今天是你的生日,小鸥,是你二十六的生日。
床单上残留的水分一滴一滴落在小鸥冻得发青的脚背上。她有点迷惑,脑袋里仿佛开过一辆挖掘机,残忍地挖掘出那些好不容易掩埋起来的东西。
她用力地抱住头慢慢蹲下去,再抬起头时笑得像芦苇般脆弱又坚韧:你们一定是搞错了,我才二十一岁,我出生在夏天,你们看窗外,夏天是不会下雪的。
他们怜悯地看着小鸥,不再强迫她。
夜里,那个穿白衣服的女人又来了,带着一套干净的白色床单和一粒小药片。
她问小鸥,你知道我是谁吗?
小鸥摇摇头,你是尤尤吗?还是地瓜?
女人握住她的手,轻轻地说,我是护士,小鸥,我们每一天都在见面,我真希望有一天你可以认出我来。
小鸥不想理她,接过药片吞下,一头栽倒在病床上。
过了一会儿,她感觉到身上的力气正在缓缓地被剥离,像一块被丢进大海的海绵,吸饱了海水,柔软地沉下去。
世界渐渐暗淡下来,似乎有海水温柔地抚过她的额头。
小鸥闭上眼睛,隐约听见赵柯的声音。他的声音像一种岁月的魔术,把小鸥的记忆无限地延长下去,一直延长到五年前的那个冬天,小鸥二十一的生日。
小鸥还记得那天下了场很大的雪,她穿一件烟灰色大衣,穿过城市中央的大桥去找喝得烂醉的赵柯。
赵柯在小酒馆里等到小鸥的时候,墙上的老钟正好敲响了第十一下。
小鸥风尘仆仆地走进来,睫毛上挂着晶莹的雪。她说,赵柯,我以小黄鸡起誓,我喜欢你,非常、非常喜欢。
赵柯茫然地看着她,后知后觉地悟出,之前小鸥为他所做的一切,似乎早已经暗示了她的暗恋。
小鸥觉得她可能把赵柯吓坏了,于是她像一颗被刺痛的海葵一样,快速缩起了好不容易才萌芽的勇气。她像往常一样去扯赵柯的手,丢给他一个台阶,你一定醉得什么都没听见,走吧,我带你回家。
她牵着赵柯的手,怀揣着一颗隐隐作痛又隐隐期待的心走在雪地上。
在经过一个十字路口的时候,她被松开的鞋带绊了一下,差点摔了个狗啃屎。
就在这个时候,赵柯蹲下去,温柔地把小鸥松掉的鞋带绑紧。然后,他抬起头,笑着对她说,我也喜欢你,小鸥。
到这里就可以了。在药物作用下陷入梦中的小鸥脆弱地想着,就让画面停止在这一刻好吗?
不要让失控的车子撞过来,也不要让赵柯推开我,就在这一刻静止下去,我愿意永远沉睡在这一秒,永远不醒来。
只要你肯让赵柯留下来,不要死去。
医生,她还是没办法忘记过去,是吗?
她忘记了。医生说,她忘记了那些不好的,留下了那些相对美好的。如果她想好起来,就要想起那些不好的,可是这会让她难过,你知道,任何伤口被掀开的时候,都是会痛的。
那她会好起来吗?
会的。早晚要好起来的。
许浩从主治医生的办公室里走出来,走廊里的宁静让他产生一阵时间凝固的错觉。
他想起自己第一次遇见小鸥时的情景,想起她明明看见他的摩托车冲过来,却还要假装蹲下去系鞋带时决绝的表情。
想起她一个人在医院的病床上,蒙着被子大唱生日歌时的样子,也想起她用那张沾满泪水的脸冲他笑起来时的样子。
无遮无拦的笑容,让许浩的心碎得一塌糊涂。
如果一个女孩给你留下的手机号是一串空号,那么她是讨厌你,还是对你不信任?
事实上,她只是记错了手机号。
不仅如此,她还记错了自己的生日,身份证号码,以及,年龄。
在商场里做牛奶促销员的时候,小鸥经常会抓住其他的促销员问她们,你为什么要和赵柯分手呢?他做错了什么吗?
她们都觉得小鸥的脑子有问题,对她怕怕的。
还好后来许浩来了,虽然爱放屁,但好歹脑子是正常的。他陪在小鸥身边陪她卖牛奶,哄她吃午饭,带她去看江里游泳的鸭子。
后来,他带小鸥去了医院,治疗她的创伤性精神分裂和臆想症。
她住在一间有一扇大窗的病房里,睡一张铺着白色床单的单人床。她从未像别的患者那样歇斯底里,抗拒治疗。从一开始她就温顺得让人担心。
医生说,她不反抗,是因为已经完整地接受了臆想中的那个世界,所以在现实生活中的束缚和治疗,对她来说都是无关紧要的。
许浩看着卫生间里蹲在洗衣盆中哭泣的小鸥,轻轻地闭上眼睛。
每年的暮春,许浩都会选一个天气晴朗的日子带小鸥去看烟火。给她买一串最大的粉色棉花糖,看着她坐在一旁吃掉很多很多的甜蜜。
然后他会对她说,你慢点吃,沾的满脸都是。顿了顿,看着远处的烟火故作镇定地说,你吃的那么快,不如就做我的女朋友吧。
小鸥会说,好的,我做你的女朋友。
十分钟后她就反悔了,不行,赵柯会难受的。我不能答应你。
五年的时间就在一年一度的烟花晚会中静静流逝。
现在,小鸥的病情终于在时间和药丸的作用下渐渐有了起色。
她相信自己已经二十六岁了,也可以背下自己的身份证号码。当有人问起她的手机号时,她也不会把赵柯的手机号说出来。
后来,小鸥出院了。在出院的前一天,她做了一个很累人的梦。梦见自己一直在大雪中艰难地前行着,她走得有些远,也有些累了。
于是她蹲下来,想要休息一会儿。梦里的星空那么耀眼,月光又那么凉,她忍不住回过头去张望。
路灯下只有一排孤零零的脚印,她知道那些脚印全都是赵柯留下的,原来走了这么远,却没能真正走过自己的路。
于是她想,接下来,要去走自己的路了。
小鸥时常想起一些模糊的脸孔,她们有的很漂亮,有的又很蠢,有的长得像地瓜,有的爱发嗲。
她不记得自己什么时候见过她们,但每当这些模糊的面孔浮现的时候,她总是感到内心很柔软。
我一定,曾经深刻地爱过她们。小鸥这样想着,轻轻地摇了摇头。
她似乎听见有人对她说,我也喜欢你,小鸥。非常,非常喜欢。
她看着身旁熟睡的许浩,把脸埋进他的胸膛,就像一只小熊把脸探进甜蜜的蜜罐,甜蜜地睡着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