巴特做梦都想拥有个属于自己的孩子,虽然这孩子是“偷”来的,那是在他们最激情的时候燃烧的结果。他见过孩子小时候的模样。那时,他没想着要去抱抱看上去很陌生的小孩,他也根本想不到他的孩子会随同另一个女人流浪到同一个地方来,然后又与他擦肩而过。
经历了许多后,他强烈地感到人间就是一个大熔炉,将人从这头转移到那头,而你永远无力逃开熔炉对你的砺炼。
当他看到罗尼身体上的那块胎记后,他的内心就发出无数的呼救信号,却不知道该向谁呼救。他没法对言子说清事情的真相,更不可能对罗尼说清什么。他只能眼睁睁地看着罗尼在他视线里循环往复地出现、经过和消失。看得他的情感已经脆弱到极点了。他感到即将崩溃的恐惧。
他甚至幻想着有一天他确实很老的时候,罗尼,那个被他渴望了千万遍的孩子能喊他一声“爸爸”。人有时过分渴望一件事的时候会变得天真……
你的双手有点颤抖,二分之一的年龄,被你失手掉落在地下摔成粉末,再也无法拾起,还有二分之一的年龄正欲滑落,你接住了。可是,总不如时间摆得工整。
你不知道你的年龄是否剩下了二分之一,也许,明天早晨,太阳升起的时候,你的年龄被划上了句号。
你在想,你为什么非得把年龄分成分?在你心里,二十八的青年和八十岁的老翁没什么区别,都可称是一辈子,不同的是,生命里一种最本真的意义,或者称之为价值。
你从前以为无价的才叫珍贵。近年来,当你走上年龄的顶峰时,你开始接受价值,开始明白,有价的和无价的,同样都有价值,只是分量的不同。你开始理解珍贵的东西终是有价值的东西,你也开始悲哀地醒悟一个被你的老祖先醒悟了无数遍的道理:年龄的价格永远没有定数,时间就是独垄年龄的货币,而时间只能支出,却不能发放和回收,这是命中最悲哀的事实。
时光忽尔尾随着你,忽尔牵引着你,忽尔又与你并肩前行,你的年龄始终朝前,你累极了,有点无奈。你不得不把握着聪慧的思想,与年龄如影随形。时间又不经你的同意,就把你的年龄幻化成一座美丽的拱形桥,像一条五彩的弧线,慢慢地从一端滑翔到另一端,谁也分不清哪是起点哪是终点……
他的心绪时常随着罗尼的背影而变得混乱。时间是残酷的,它给了你年龄,让你更深地记起一些事,却让你更快的忘掉一些人。他心底的那个女人,那个为他生了孩子的女人在他的记忆中已经失掉了最初的鲜活和立体感,慢慢变成一张薄脆的纸片儿,飘飘扬扬,无从落脚……而就是这个被他爱过的,成为平面的女人居然留给他一个那么鲜活、健壮的孩子,罗尼。他感觉自己永远都是替身、替补。年轻时,他疯狂地想要席卷一切,以为自己能够主宰这个世界拯救这个世界。他以为他就是主角。他以为他能够给那个女人一个安全的家,和她共享人所能享受到的一切。曾几何时,他天真地回收了年轻时代的愿望,然后用手卷巴卷巴,羞涩地揣进了裤兜。
作为父亲,他应该是个不折不扣的好父亲,只是,他没被承认。要不就是他不承认,要不就是别人不承认。罗尼怎么也做不到面对一个陌生的男人喊“爸爸”。他长那么大从没喊过“爸爸”或“妈妈”。没人告诉他巴特就是他的亲生父亲。那种血脉相连的感应是没什么能够阻挡得了的,他看到透过巴特的那眼神,他敏感地断定巴特就是他母亲爱着的那个男人,就是他的父亲。而这个从天而降的“喜讯”,没法让他欢呼没法让他告诉别人甚至没法让他告诉他自己。他忽然被一种怨恨俘虏了,如果不是这个叫巴特的男人,世上也许没有他。他痛恨他的生身父母。
他知道,年龄有一个密码,始终躲在他的身体里,不是谁都能发现的。小的时候,他放肆地观赏一切进行一切。那个年代,小孩子没有什么正规的玩具,不是玩泥巴甩火柴皮和烟盒,就是扔那一堆被叫成是“拐”的羊骨头,有的孩子就沿着小河边领着小狗跑趟子。玩具和游戏是少了点,但呼吸新鲜空气的机会挺多。他在年龄的上方画了一枚只有他自己认识的记号,小声嘀咕了一句谁听不清的话:孩子们活得多单纯多自由。
记得每逢他生日的清晨,格娘必会给他两个水煮蛋,当时的心情他形容不出来,他长大后才明白那就叫“幸福”,他把幸福全吃进肚里了。从他记事的时候起,格娘就从没过过生日,有一天,他问格娘:“你的生日是哪一天?”“记不清了,我希望没有生日,和你一样大。”格娘摇摇头说,笑得有点无奈。于是,他就默记8月8日这一天,发誓一定要给格娘过生日。他根本就没去寻找他的年龄密码,或许,他根本就无视它的存在,他以为,没有它,他照样长大,他不懂,它是什么?就像他永远没法看清他自己是什么一样。
他长大了,长成一棵大树那么高,他的身体里刻着一道又一道越来越深的年轮。他可以自己养活自己了,他甚至以为自己也可以去养活他的家人和孩子了,可是,他感到了一种前所未有的威胁,这种威胁来自他的内心,他用枪口对准自己,或者说,他将自己对到了枪口上,他不得不面临一种矛盾:要不离开枪口,妥协;要不迎着枪口,拼命。他说,现在这年头,只要肯花钱,他就会有一把真枪。明里暗里,他分不清谁有枪谁没枪,更分不清谁的枪真,可以丧命;谁的枪假,只是玩命。他不妥协,他还是想“拼命”,他认为那样更踏实更安全也更像他。
他也有无聊的时刻,他在无聊的时候摆弄他从前、现在和以后的所有年龄,他把年龄想象成了一把无需钥匙的锁,那锁没有锁孔,它需要主人的指纹、声音、暗语和思维才能打开。这一切的进行仍是缘于密码。他忽然想到为自己解嘲。他没能走进他的年龄通道,他居然连自己年龄里包裹着什么都不十分清楚。
尽管从一开始,他就知道自己的母亲和父亲之外的男人有了他,他在感觉上有些别扭,他无法理清这层层奇怪的关系。因为他有格娘陪伴,他也理所当然地习惯和接受着他和格娘之间发生的所有事件,包括做爱这件事。他面对着那个孤独的,即将变老的陌生男人,心里渗出过带着甜味的苦情绪,他说不出那是什么感觉。
巴特看到罗尼,感到无比的欣慰和骄傲。他感到罗尼眼睛里藏着奇怪的东西,那神情是一般人眼中不容易产生的。他想过和他交谈。但他没有。他只能眼巴巴地地望着自己的孩子在人群中穿梭、消失……
格娘看上去是一个让人放心的女人,你可能怀疑一切人,但你绝对不会怀疑她,她的神情和长相让你愿意去相信她,如果娶她为妻,没有男人会相信她会“红杏出墙”。这就是格娘的魅力。这魅力不是哪个人能够随便就具备的,也许,这魅力就是有的人一生所追求的目标。而格娘一出生就达到了。你没法说这是公平或者不公平的问题。
格娘是从来不会坐在坐在客厅发呆,想她心里那些外人无以介入、七零八碎的心事的。她异乎寻常的表现终于引起了巴特的关注。
“这里有你一封信。你认识言子?可以告诉我她在哪里吗?我想找到她。我求你了。”格娘把一个漂亮的信封给了他,接着问。她的声音忽然有些哽咽。
巴特被这突兀、连续的问话惊呆了。他感觉自己面前的这个女人像是受过专门训练的间谍或者演员。
——你……?
——你为什么要找言子?你是她什么人?
——我……可能你会觉得我没有人味。我是她的母亲,如果我没有弄错的话,她就是二十年前被我抛弃的女儿。我当年抛弃她不仅仅是因为她双目失明,我恨那个没人性的男人,我更恨我自己年幼无知,和那禽兽不如的男人生下了孩子……
——格娘,你没弄错吧?别把什么不好的事情都往自己身上揽。言子的确是被人抛弃的,不过,她那心恨的母亲想将她置于死地,从几层高的楼上扔下了她,幸好掉到我的怀里,那孩子命真大。我收留了她。你的孩子是怎么……
——没错,那是我的孩子,我就是那样抛下她的,言子是我的女儿。
这个残忍的母亲此时居然恸哭起来。二十多年了,她从来没有为此哭过,尽管她生活在逃不出的自责中,这自责将伴随她一生了。然而,她的内心不允许她流泪,也流不出泪来。她是个千古罪人。千古罪人哭什么?哭了又代表什么?忏悔?谁人会信一个千古罪人的眼泪?事情已成定局,忏悔又能代表什么?又能挽回什么?而什么又能挽回什么又挽回不了?她所能想到的一切问题让她没有了泪,同时,也没有了尊严。
她忘记了自己的出生地。当她懂事的时候起,她就随父母生活在新疆建设兵团,她看着身着绿军装的父母,小小的心灵时常会被那庄严的草绿色震慑住,那是军人的颜色。不知是因为她早熟还是因为受到父母服装色泽的影响,在她还没有发育成真正的女人时,在她还不知道如何去使用卫生纸呵护自己的私部的时候,她就蹲在散发着恶臭的茅房里暗暗发了誓:她要嫁给最可爱的人,就是穿绿军装的人。
她曾经暗中跟随过一个穿绿军装的年轻军人,一直跟随他出了那片长长的麦地和芦苇坡,直到看着那军人上马离开。她希望他能回头望她一眼,记下她的长相,待她长大以后再骑着马回来娶她。从那以后,她经常一个人偷偷跑到那军人上马的地点站立几十分钟甚至几个小时,做着方方正正的女儿梦。
还没等她长大,所谓的长大就是没等她长成真正的女儿身。父母不知通过什么关系离开了农场,到了县城。从此以后,他们全家就是城里户口城里人了。她没有丝毫的优越感。她甚至是满腹遗憾地迎来了她的第一次来潮。只为一面之缘的那个穿绿军装的人。
命运似乎是捉弄人,又似乎是在不经意中满足人。她高中毕业后,又鬼使神差地接到了通知,她又被分回原来的那个农场,不过是作为国家干部分过去的。她坐在了不算宽敞却也明亮的办公室里。从那里,她倒是真正感受到了什么叫做“优越”。
她始终没弄清自己的根源,或者说自己的位置。她仍是一袭没有方向的浮萍,游移在别人的河流和村落。她的出生地已经与她无关,从她懂事的时候起,她就和出生地终结了连系。她内心愿意承认的出生地只有一处,就是喂养她水和食物的兵团农场,她认为那就是她的根,那里有她童年留下的一个秘密的梦想,从阳光普照的群山到落日的芦苇坡,从充裕的伊犁河到荒芜的戈壁滩,她和那里永远无法脱离干系。
她和在兵荒马乱中立过战功的队长上了床,其实,那也算不上什么床,只是用两块木板搭建起来的架子,足以承受两个人重量并且可以忍受两个人折腾。那是队长艰苦朴素的最好见证。在那里,她找开了她作为女人的篇章。“床”在咯吱作响,像在为她告别处女身做一次别开生面的庆典,又像是在不平,与她相比,那个伏在她身体上疯狂抽动的男人也太老了……
那男人不愧是久经杀场的“英雄”,他的身体上布满了面目狰狞的疤痕。他第一次脱下背心的时候,他的身体让她触目惊心,她不敢看那些印证历史的崎岖不平的肉,那上面已经不存在什么皮肤也再不会生长出皮肤了。她看得惊心动魄。她也把自己交付得惊心动魄。她叫得很厉害,把外面的风吼也给叫得平息了。她感觉到体内的爆满和撑胀。她在和“英雄”交合,她不敢确定自己最隐秘的“山口”是否能够容下“英雄”。她任由英雄摆布,任何体位和姿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