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甚至对自己身下的血迹也全然不顾。而那“英雄”似乎见惯了血迹,他可以对任何性质的血液熟视无睹。
她在想象“英雄”过去饱经杀场的历史和现在重振雄风的历史。她内心的敬仰像一个和着软泥的陷阱,让她缓慢地深陷进去……深陷到她全然不顾“英雄”的家人和孩子。她希望自己就是他现在的全部。
翻云覆雨后最壮观的结果自然是茁壮成长。她有了身孕,是他的,也只能是他的。一个曾经的英雄在听到这个消息后,不幸疲软了,从里到外疲软了。他再也没能重振雄风。他所谓的浪漫在现实中就是胡搞,就是作风不正。作风不正意味着他将被党组织一抹到底,他将什么都不是,包括他的“英雄”称号。他没怕过枪林弹雨。但现在,面临他心爱的女人和孩子,他怕了,他在心里承认他就是个缩头乌龟。
她在他的哀求下,同意了那个让她此生最后悔的决定。她用一封遗书的形式陷害了她同办公室的那个公认的老实人和好人。
她不太相信报应之类的说法。而报应偏偏就在她身上发生了。
就她临产的几个小时里,那个曾经的“英雄”不知通过什么途径带上他的家眷离开了新疆离开了授予他“英雄”称号的兵团。她听到这个消息欲哭无泪。她是个被注销户籍的人。无论从形式和内容上讲,在所有知道她人的心里,她都已经是个死去的人了。她的那份遗嘱就是对她存在与否的最后指证。
她给自己重新取了名字:格娘。她没办法改变一切,她只能改姓,她的家族从她开始改变了姓氏。她的整个人也开始变冷。她的嘴唇开始发紫,不知道这种紫是否和冷有关。她记忆中那份狂热的爱情也变得阴森凄凉。
她的冷不仅仅折射给了她的家族姓氏。更可怕的是,折射到了那个曾经被她视为“爱情结晶”的婴儿身上。她发现了一个更为残酷的事实,她和“英雄”的爱情结晶竟然是个看不见世界的盲婴。她的心灰了。她开始比任何人都相信报应,而她也只能暗自相信着。
她无法接受这个有缺陷的孩子。
望着盲婴,她不愿意抚摸,不愿意再喂她奶吃,甚至不愿意喂她任何东西,而与生俱来的母性又令她不忍心饿死孩子。她注视孩子的目光充满了怨恨、嫌弃和恶心,她一看到孩子茫然无物空洞的双眼,她的喉咙就会引起痉挛,不停地作呕,想要呕出什么又能呕出什么,她不知道。她会在半夜将自己呕醒。
她把这归咎于那个从她的子宫里顽强拱出的孩子。那是个坚韧的孩子,她根本无视自己的盲点,照样同别的孩子那样在子宫里寻找出口,从一个黑暗抵达另一个黑暗,也许在她认为,那不算是什么黑暗,那就是她要到达的世界,没有光明没有色泽没有,只有声音。
她无法忍受空无一物的干呕。她更无法忍受让她的孩子永远生活在黑暗中。她选择了一个极端。她将言子抱到楼的最高层,那时的最高层也就是四层,从楼上抛下。这个极端的决定在她看来就是一场赌博,要不,言子被摔死,她被抓住判刑;要不,她侥幸逃脱,没人知道是谁的孩子,一切都不了了之。她继续活下去。她实在不愿意死。她还没看到她想要看到的一切,她也不知道她空间想要看到什么。
她抱着孩子在楼上徘徊了许久,忽然看到一个熟悉的身影,她看到了巴特,于是,毫不犹豫地将那个孩子从高楼上抛了下来。而那孩子所经过的空间如一道美丽的抛物线,最后的落脚点竟是巴特的怀里,那个曾经和她母亲认识的男人怀里。但是巴特没能来得及清楚扔孩子的人。世间的事情就是如此的荒诞和巧合。
而一个母亲的良知让她明白了。她想要呕出的是那个男人的气味以及接吻时和她的唾液混淆在一起的唾液,还有射进她体内的那些不计其数的精液。真正让她恶心的不是可怜的孩子,而是那个握着“英雄”底牌的老男人。
她疯了似的跑回案发现场,她想一定有警察和围观人群。无论如何,她都要自首,她要抱着死去的孩子奔赴刑场。她要和孩子到阴间做伴。她的希望再度落空。待她疯跑到那个地点时,似乎什么都没有发生过,没有血肉模糊的孩子尸体,更没有什么警察和围观的人群。四周平静得似乎什么都没有发生过。她感觉自己是做了一场噩梦……
巴特无法接受这个离奇的故事,他不相信平日里沉默寡言的格娘竟是一个在人间流窜了多年的“杀手”。他固执地认为那就是杀手,这称谓没有任何可以商量更改的余地。难怪这么多年格娘象个游魂一般悄悄尾随着他们……
黑夜卷土重来,散落一地的尘埃,尘埃看不见尘埃,黑夜看不见黑夜,却看得见天空。
──见过珠穆琅玛峰吗?我一直梦想着有一天能去。你会去吗?那里肯定会给你前所未有最神奇最莫测的灵感。
──我去过。那里膜拜的人们都沿途死去,他们的尸体喂了鹰,他们的灵魂飘远了,据说,是去了山峰。
──你说什么?
──不说了,有的问题说起来真累人,越说越糊涂。
米诺梦见自己死了,她甚至可以看见自己的身体被搁置在一张蒙着白布的单人床上,房子很空,只有那一张床。她甚至梦到自己从梦中惊醒,抱着被子,孤零零地捱到天明……梦套着梦……在一排真枪实弹的游戏中,她中了枪,她的身体被打得千疮百孔,她在千疮百孔中挣扎着坐起来,然后试图站起来,她失败了。败给了自己的梦。这是一个莫明其妙的梦,也是一场莫明其妙的失败……
——现在陪我去墓地好吗?
——现在去?干什么?
——我想去看一个人。
米诺心里一直惦记着那位不知名的看墓老人。她不知道自己去看他到底是为什么,是想告诉他谜底已经水落石出了。可那样,又有什么意义?他知道了又能怎么样。这么多年过去了,他已经习惯了不知道的生活,如果他知道了,他会习惯吗?
米诺不相信有鬼。她也不怕什么鬼不鬼的。可是一旦置身亡灵的出处时,她浑身仍然禁不住一阵寒颤。幸亏有巴特。
她绕到了佟寒的墓碑前。此时,她才想起了佟寒和他的那本没打开过的日记。而令她吃惊的是,那本日记居然就在她手中紧攥着……
她有点毛骨悚然。墓地在月光的照射下显得有些惨白。她想打开佟寒留下的那本日记,那没钥匙的小锁在她手里显得很顽固,它忠实地保护着它的主人的秘密,她示意巴特打开小锁。巴特几乎是轻轻一拽,锁分开了。
——巴特,你相信世间有鬼吗?她幽幽地问了一句。
巴特没有作声,他不愿意回答这个问题,尤其是在亡灵出没的此地,他的回答可能会显得虚弱无力。
——你说鬼最愿意待在哪里?
——当然是最愿意待在土地里,那里安全,又没有争端。鬼比人喜欢安静。如果没有人的惊扰,他们可能永远都不会出来。
——你说鬼是不是都是善良的?
——是的。因为他们没有躯壳。我们不谈这些问题好吗?我记得小时候听母亲说过,在鬼待的地方尽量要安静。
米诺心里想哭,但她却逆转般地狂笑起来。
她的笑声惊醒了另一个人,那个人慢慢朝这边走来……
那个人没有拐杖。不是巴特想要见的看墓老人。还没等那人走近,她就大声问起来:“以前的看墓大叔呢?”
“你们是人是鬼?怎么深更半夜地来墓地?”
“我们当然是人。世界上有鬼吗?你见过?”
“我以为是盗墓的。”
“你听见过放声大笑的盗墓贼吗?以前的看墓老人呢”米诺想那人可能是寂寞疯了,见到两个大活人,肯定得多说几句,他又追问了一句。
“他已经去世两周了。”看墓人回答说,听声音,那人不老。
“去世了?他得的什么病?”米诺的心仿佛被什么重击了一下。
“不知道。”
“他的墓碑在哪儿?”
“他好像没有墓碑。我不知道。你们是他什么人?”
“典型的一问三不知。我们是他的熟人。好了,打扰你了,你继续睡觉吧。我们走了。再见!”巴特拉着巴特的手就奔跑起来,那封信就夹在她和巴特的掌心之间。
——这是一个男人的信吧?
——你怎么知道?巴特瞥了他一眼。她的眼睛里充满了紧张和不安,她不希望他们彼此知道她和他们之间的感情,那样实在太令人难堪。她认为不知道的情况下,不意味背叛。其实,根本谈不上背叛。她没有承诺也不准备接受承诺,她对爱情的定居点还没有选好位置。
——因为用这种方式传递情报,有很大可能性是在男人和女人之间。知道一个男人给一个女人写信意味着什么吗?
——什么?
——是为了准备一块领地,使他日后在那里能够接触她并且吸引她。如果女人把这些信秘密地保存,那是因为她想让今天的审慎能够保护她明天的艳遇。巴特的声音里隐含着一种酸味。
她理不清对巴特的感情。她也想过要嫁给他,眼前这个成稳、性感的男人的确令她着迷,她舍不得放弃。她曾经放逐过自己的爱情,而现在,她决定找个地方让自己的爱情定居。
巴特是不是最好的定居地,她不敢确定,因为,他们彼此太熟悉了。过分的熟悉,有时会成为爱情的致命伤。
她对振一的目光从来就是快乐和放纵的,而巴特带给她的是寂寞心痛的目光。据说,爱情的目光是寂寞孤独的。为此,她常常在怀疑,怀疑她和他们之间的爱情。
她总是沉湎于一种意象:她幻想自己成为一种蝴蝶兰的芬芳,一股奔赴于四季的芳香,那芳香温柔而礼貌地、宿命地、不可避免地飘落在每一个男人的肩上……
她想穿越所有的男人,在她幽闭的世界里进行短时间的征服。她不喜欢与太多的事物长期共存,除了那只猫例外。但是,从本质上讲,她不是那种生来就容易变换爱情的女人。她希望很快地将自己落实到丰满而幸福的婚姻中。
然而,她的目光却抑制不住地在两个男人中间锁定、游移……
……
她突然想起卡夫卡在小说《城堡》里的一段话:“……她寻找某种东西,他也在寻找某种东西,他们发着狂,做着鬼脸,脑袋深扎在对方的胸脯中,寻找着,他们的拥抱和他们激动的肉体没有使他们忘记,反而使他们想起寻找的意义,就像绝望的狗在土堆里搜索,他们搜索着他们的肉体,不可挽回地失望了,为了再获得最后一次幸福,他们时不时将舌头在对方脸上来回来回地舔……”
米诺感觉世界在飘移、在震动、在放大,她感到前所未有的恐惧,她在做梦,她想从梦中醒来,她拼了命地叫着一个人的名字,那人的大手是她最熟悉的,她在那双大手的摇晃下终于脱离了那些乱七八糟的梦境。
她在梦境中飘摇,身子在轻微地发抖,她被唤醒了,下意识地伸出手臂抱紧了旁边的人。
──怎么?做噩梦了?想过和我一起生活吗?
——想过和你一起生活,也想过不和你一起生活。都想过。
——你永远是那么让人捉摸不透。都说女人是因为感情才为一个男人献身。你爱我吗?
——我一直在爱,不过,我现在还没法让我的爱情定居。
望着面前这个柔韧而带着点尖锐的女孩,他体味到一种深刻的来自全身心的幸福和安全,他更紧地搂住她,用全部的体温温暖着她。但他又不可遏制地被内心无由的恐惧紧攥着……
她再一次被振一紧紧拥住,她强烈地感受到对她发出的某种需要的信号。这信号绝非仅仅是来自生理上的。她的全部神经都录入了他的喘息声。她克制了躲闪的冲动,浑身被轻微的动荡感控制了。他们无言地抚摸和亲吻……
他裸露着健壮的肌体,有点颤战,他猛地把她拉入自己的身体之上,用手握住她的乳房,近似癫狂紧紧搂住她温热的、赤裸裸的腰身,她尖尖的乳房,在灯光下一高一低颤动着,像两个争食的孩子。忽然,他分开她的双腿,用手轻轻拨弄了一下,她忍不住轻叫了一声,他迅速而猛烈地袭入了她,她的神思恍惚地被分裂着,那致命的晕眩让她分不清哪是现实哪是梦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