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罗歪嘴从白家得到肯定的答复,忍不住眉开眼笑,事情的发展果真与自己的预料完全一致,可见自己对红娘这门职业的技艺已炉火纯青。从白兰花家出来,他并没有直接去杨旭东家,他想等两天,等杨家人急不可耐地找来打探消息,那时再去商定订婚的事,自然更能抬高红娘的价值。他料定这样的事,白兰花虽然天天在杨家,也羞于说出口,即便说起,也是模模糊糊。在这个山村,男女双方关系再好,也会找红娘沟通,免得双方在提到婚姻的诸多琐事时造成尴尬,甚至弄出矛盾,终结一场美好姻缘。
在家里静候才两天,罗歪嘴就等到找上门来的旭东爸爸。看到旭东爸爸把两瓶古井玉液放在桌上,罗歪嘴强掩饰住内心的喜悦,故作生气地说:
“兄弟,你这就见外了,我正准备去你府上告知你们,白家已经应下这门亲事。唉,还真是费了不少口舌。”
“旭东的婚事,让罗叔叔你操心,不知该怎么感谢你。不过,以后喜酒有你喝的。”旭东爸爸虽然嘴里这样说,心里还是一丝不快。两天前,兰花就告诉旭东,说你罗歪嘴去过她家,我们赶紧在家里预备好酒和菜,望眼欲穿,等你过来。直到傻等两天后才明白,还要上门请你罗歪嘴。
罗歪嘴答应次日去杨家接受旭东爸爸预备的感谢酒,商定订婚的事。
第二天,太阳快落山的时候,罗歪嘴收拾得整整齐齐,来到旭东家。他坐在旭东爷爷的旁边,不时地用手去扶扶梳得溜光又涂上摩丝的头发,当然,头发的光滑连苍蝇也无法驻足。
“老郎中,听说你卧床快一年了,你不必客气地陪我,要不你老再去床上躺着?旭东订婚的事,我们吃完饭后去你床边谈?”看到旭东爷爷额头的汗珠,罗歪嘴问道。
“没关系的,你为我们家的事鞍前马后地忙着,也不知该怎么感谢你。旭东爸爸正在忙晚饭,旭东又去枣树院出诊,可不能让你一个人枯坐着。”旭东爷爷满怀歉意地说。
“你老人家是登百家门头的老医生,这方圆二十里的人家,你没有不知道的。咱这山里的男人娶媳妇,却是一年更比一年难呢。几十年了,山里的姑娘但凡有点机会,都想嫁到山外去,飞出这穷山沟。如今又时兴什么外出打工,女孩儿一出去打工,看到外面的花花世界,哪还有再回山沟的心思?只怕要不了多久,这山沟就成了光棍沟,唉。”罗歪嘴说着,忍不住叹气。
“多亏你罗红娘这么多年一直在为山里的后生操心,你这是积大德呢。要不是你这副热心肠,又会多出多少光棍?你做的是山里子孙万代幸福的事,大伙儿甭提多感激你。”旭东爷爷仰靠在椅子上,气喘吁吁。
“旭东的婚事,白家没什么意见。你老是明察秋毫的人,咱在智者面前也不卖关子。这从正式订婚到结婚,虽说是九十年代,该怎么办,还得按山里的规矩来。当然,白兰花喜欢旭东,婚事操办起来似乎简单许多,但我们不能那么做,即便兰花的爸妈不说什么,白家亲戚面子上也不好看,会觉得我们小瞧了人家。你老的意见呢?”
“你是这方面的行家,应该怎么安排,你做主就行。白家有什么要求,你酌量着都可以应承下来。”
“你老既然这样说,那我可就口无遮拦了。时间安排上,年底前订婚,明年新房建成,择良辰完婚。花费上,白家是老实善良的人家,你们两家是几代人的交情,他们不会海口要彩礼,旭东是独子,没有兄弟争分财产的担忧。但白家长子大宝治病,耗尽家里的收入,家境困难,这嫁妆置办起来,既然显得寒碜。你家就适当给点彩礼,白家也会用这彩礼买些家用电器等物品,结婚的时候,搬上婚车,再作为嫁妆陪嫁过来。如此,两家的面子都好看,村里人看起来也不会觉得嫁女寒酸。你看可行?”
“不愧是行走江湖的老红娘,考虑得就是周到,你这是替我们两家考虑呢。”旭东爷爷欣赏地看着罗歪嘴。
“不过,订婚当天,估计要预备两桌酒席,白家亲戚较多。你老还得预备些见面礼,除了给孙媳妇白兰花的,还要给白家亲戚带来的孩子们预备些,这样的喜事,孩子们自然闹着要来,少不得二十元,责任制快十年了,谁家里也不短缺这钱,图个喜气。兰花的见面礼,你们晚上商量一下,要不让旭东私下问问兰花?”
旭东爷爷赞许地点点头。提到询问兰花,老人的心上一阵温暖。一年来,这女孩的善良、勤快、热情,精心关照,让自己对兰花甚至有了很深的依赖。他有时觉得兰花就是自己的孙女,有时又觉得兰花就是自己的孙媳妇,或者从兰花去年冬天来买药时喊他“爷爷”起,她就是自己的孙媳妇了。如今,真的有了这样的机会,天怜老人。怎么能让兰花委屈?
“罗师傅,你见多识广,如今,我们这山村订婚的见面礼最多是多少?”
“也有人家的订婚见面礼不是我经手转交,那是男女双方已不需要我这个证人来证明这笔花费,不需要后期婚姻意外反悔时的赔付证明,因为生米已煮成熟饭。我经手最高的见面礼是八百八十八元,枣树院李家大儿子李狗,年前从外省的什么矿上回来,十二月二十六日订婚,次年正月初六结婚,那时矿上催得紧,元宵节前就要动身返矿,婚礼办得很急。”
“枣树院的李狗我知道,他结婚好像是八六年,这么高的见面礼,那时可是国家工作人员两年的工资。旭东今天去出诊,我原想让他在家陪你,晚点再去出诊,可他说李狗的老妈好像病得很重,李狗的老爸李立德一直等在门口,他先去抢救一下,早点回。”
两人正谈着,旭东爸爸开始端菜上桌,十几个菜,一个庄稼汉能把这一桌菜做得色彩缤纷,很是让罗歪嘴吃惊,他禁不住啧啧称赞。鸡鸭鹅,猪狗鱼,这些美味在物资匮乏的饥饿时代,罗歪嘴因为职业的崇高嘴边也没怎么断过,何况如今责任制已十年,山村正走在实现四个现代化的路上。有两个菜却是罗歪嘴少有机会品尝的,一盘红烧牛肉,一盘红烧风干野兔,可是餐桌上的稀罕。
在这山沟里,只有死了耕牛,才会有牛肉吃。旭东爸今天赶早集时,见一地摊在摆卖牛肉,摊边的男人在叫卖,女人却哭得跟泪人似的。原来这耕牛是六个农户共有的,轮流饲养。转到这户人家时,正赶上冬天,天寒地冻,夜风又把牛屋门推开,男人天亮去给牛送干草时,怎么拍,怎么推,牛都不动。男人吓得赶紧抱住牛的脖子,牛头碰到男人的脸,冰冷冰冷的,牛已死了。男人死了亲娘似的哇哇大哭,昏天黑地,邻里在旁边无不摇头叹息,婉声劝他赶紧卖了牛肉,挽回点损失,另外共有牛的五户人家还得赔偿。开春就要耕种,这山里的田地硬得像铁块,没有耕牛,可怎么办呢?农业现代化对山村而言还只不过是个遥远的梦。由于牛肉价格超过村民的承受能力,自然买者寥寥。口馋的咽下口水,同情夫妻二人遭遇的也是咬咬牙买一小块。旭东爸爸既有同情,又有贵客上门,就买了一大块,地摊边的夫妻二人感激涕零。
那风干野兔,是兰花带来孝敬旭东爷爷的。市面上没有野兔卖,已经好几年。整治社会治安,严查私藏枪支,猎枪被各乡镇派出所明查暗访,搜缴殆尽。保护山林,保护野生动物,胆敢买卖野生动物,轻则没收和罚款,重则拘留。没有买卖获利的空间,谁还会冒险捕猎?可是,自从白珍珍怀孕之后,吃啥吐啥,怀孕前的白皙水灵,艳若桃花,如今却是面黄肌瘦,俨然明日黄花。王二恨不得从自己身上割下肉来,给珍珍补充营养。那天早晨,王二去油菜地送猪粪,意外发现几只野兔躲在地沟里觅食。看到有人,几只野兔一阵风似的逃上山去。出身猎户世家的王二忽然想到,弄只野兔给珍珍试试,看会不会再吐。王家原有三把猎枪,派出所上门查收猎枪时,正好王二爸爸在家。虽然王二爸爸主动交出两把,派出所还是以例行公事为由,极其认真地在破败不堪的院落进行搜查。等到带走那两把猎枪时,王二爸爸苦苦哀求派出所,请他们高抬贵手,留下一把,因为山上有狼,常下山吃牲口。派出所当然不准私藏枪支,不过倒是更相信王家的枪已经全被没收。这第三把枪藏在家里,就无人怀疑。王二避开珍珍,从堂屋壁画遮蔽的壁橱里取出枪,摆弄一番,完好无损。他把枪偷偷地放在大塑料袋里,就上了山。这山上的野兔已连续几年受到法律保护,繁殖迅速,当然偷猎者还在袭击它们,然后拿到黑市交易,价格奇高。王二不出两个时辰,就撂倒两只。珍珍吃了野兔,居然神奇地没有再吐。王二大喜,暗地里和求孙子心切的爸爸商量好,备足火药,冒险进山。这一趟,收获颇丰,打了三十多只,腌制风干,王二就送了几只孝敬岳父。白兰花又从爸爸那里,央求一只,送给旭东爷爷,这才有了今天餐桌上的红烧风干野兔。
见有这等美味,罗歪嘴酒兴大发,旭东爸爸每次只喝半杯,也陪不及,早已面红耳赤。正在这时,旭东风风火火地跑进堂屋,棉袄敞开着,满脸的汗水和疲惫。他连声向罗叔叔致歉,抢救病人,实在脱不开身。
“旭东,你回来得正好,不过得先喝两杯,我们可是酒过三巡。”罗歪嘴说着,刁起一根烟。
“应该的,应该的,罗叔叔。”旭东一边说,一边把爸爸斟的两杯酒喝了下去,酒杯还没放下去,脸已经红到脖子。
罗歪嘴看到旭东的这番样子,脸上才露出得意的神色,酒兴既然又多了几成。
接着,旭东开始敬酒,感谢罗叔叔的牵线搭桥之恩。连敬两杯之后,旭东满含歉意地对罗叔叔说:
“罗叔叔,谢谢你为旭东终身大事奔波劳累,旭东敬您本该一醉方休。只是我今夜还得去李狗家,李狗老妈已十几天未进饮食,全靠生理盐水维持着,今天下午病情加重,随时有生命危险。”
罗歪嘴听到这里,很吃惊,“这样严重?不是说李狗老妈天天坐在后山路口,望着儿子们来家的路,结果把眼睛弄瞎了?”
“那是一年前,先是瞎了一只。她还是风里来雨里去,坐在路口等三年多没有任何音信的儿子们,已经双目失明。我下午又细致地把她检查一遍,仅剩下一口气,像是在等人。”
“四年前吧,李狗带回很多钱,满满一包呢,到今天我都记得那个军用黄色帆布包。一进我家门,那出手,十张大团结,真是钱是英雄色是胆,让我替他找个媳妇,好生个娃,再代他侍奉父母。”罗歪嘴说着,停了停,偏头看着旭东爷爷:
“老爷子,我们刚才谈到的最高见面礼就是李狗这小子弄的。这门亲事,是我老罗平生最得意的作品。从相亲到结婚,也就十几天,奶奶的好个利索。李狗和马家姑娘马翠娟的相亲,那才叫一见钟情。相亲次日订婚,八天后结婚,跑步进入共产主义。”罗歪嘴说得兴致勃勃,忍不住自己端起酒杯,正要喝。
旭东爸爸在一旁看个真切,赶紧举起酒杯敬他:“罗师傅,这都是你这红娘厉害呢,我敬你。”
罗歪嘴把酒杯向着旭东爸又举高一下,仰起脖子,一饮而尽,愤愤地说:
“厉害管个屁用。我问李狗在做什么,能赚这么多的钱。他小子开始竟跟我捉迷藏,想瞒着,好像害怕我要跟他去似的。还是李狗老爹厚道,说是李狗的一个远方表舅带他去的什么狗屁矿。听说李狗结婚之后,把他的两个弟弟也带去了?”
“先带走大弟的。当年回来,二弟看到两个哥哥赚到很多钱,就吵着去了。可这一去,一晃三年,兄弟三人都没再回来。眼看快过年了,出门打工的都会回家团圆,也不知李狗老妈在断气前能否等回儿子。”旭东说着,就有点难过。
“不是他们的表舅带去的么,怎么不去他表舅家问问?”爷爷问道。
“李狗爸说,早找过几回了。还碰到好几家也去表舅家找人,表舅也好几年没回家,表舅妈整天哭哭啼啼,什么也不知道。”旭东补充道。
罗歪嘴想到了矿难的事,他想说,但太不吉利,而且今天是为喜庆之事而来。他在杨家无比恭敬的感谢中,又连续喝下两杯,这才恋恋不舍地放下酒杯,起身离席。虽说早有九分醉意,在离开杨家小院时,最重要的事,他还是没忘。他拍着胸脯说:
“腊八订婚,如果白家对这个时间有看法,工作我来做,你们只要做好订婚的各项准备就行。”
杨家爷孙三人自然感激万分,连声致谢。旭东爸爸拿上一条烟,旭东推着自行车,父子二人一起去送罗歪嘴。
路上,冬夜的山风吹过,像阵阵细碎的鞭子,抽打在脸上,麻麻的。罗歪嘴的醉意不知不觉就少了几分,他滔滔不绝地对旭东说:
“别看你们俩天天在一起,有些礼数是短不得的。腊八前抽点时间,带白兰花去金岭市百货大楼,给她买几套漂亮的衣服,这是礼数,也是尊重人家,可不能冷落了人家姑娘。别一天到晚只会看病,连个媳妇都捞不着。”
旭东觉得十分愧疚,都快和兰花订婚了,还从没送给她任何礼物,确实对不住人家。他想,好在腊八还有几天,该能抽出时间带兰花去金岭市买点礼物。希望李狗老妈能度过危险期,不需要随时准备抢救。这样,自己才能抽身离开。
只是,事与愿违是常有的事。腊八前的几天,李狗老妈的病一天重似一天,李家的亲戚们说什么也不让旭东离开半步,要抢救,看年前三个儿子能否回来,不能让老人家就这样伤心地离去。旭东只得留在李家,就是其他找旭东看病的人,也被白兰花送到这里。腊月初七的夜里,李狗老妈的眼角流出两行泪水,想咳嗽,但却没有力气。旭东听到她气管里痰涌上来的声音,想拿管子吸痰,已经来不及。就这样,李狗老妈带着无尽的思念和遗憾,绝望地离开人世。后山,那条通往外面世界的山路,再不见老人盼儿归来的身影,只有路边丛生的野枣树,在寒冷的风中日夜悲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