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从腊八到过年,虽然只有二十几天,却纷纷扬扬地下了两场大雪。大雪严重破坏了山村的交通,但绰号“闷棍”的旭东爸爸这次没有犯“闷”。他极有远见而又指挥若定地把建房的砖瓦和钢筋全部安全地运到屋后,堆码整齐。十多车次的货运全部赶在大雪封山前,或者山路上是厚厚的冻土层。也并非“闷棍”突然开窍,预先知晓年后物价飞涨的消息,而是旭东和兰花的婚事已在眉睫,盖房娶媳妇,是山村父母一生中最荣耀、也是最重要的使命。千辛万苦,蜕皮三层,更觉幸福和甜蜜。
一九九一年春节刚过,乡村的盖房热潮滚滚而来。联产承包责任制八九年了,平时省吃俭用,积着,存着,省着,终于憋足劲,可以卖材料盖房了。买砖和钢筋,价格是年前的三倍;水泥和屋瓦,是年前的两倍。稍一核算,兴冲冲的盖房计划只能折半处理,盖房的幸福和欣喜不知不觉烟消云散。
旭东爸爸在建材涨价前成功备齐建房材料,他的先见之明惊动镇政府,党政办专门派人采访“闷棍”:
“家家户户都在购买年货,忙着准备过年的时候,你却在大雪来临前紧张地冒险购买建材,你是否提前知道建材涨价的消息?”
“闷棍”挠着头皮,有点困惑,“提前知道消息”,还有什么“涨价消息”,他把整个头顶都挠过一遍,也不知道该怎么回答。站在旁边的村长实在等不及,就问道:
“你为什么年前就把盖房的所有材料买齐了?”
这样一说,“闷棍”知道怎么回答,他脱口而出:
“要娶媳妇,盖房娶媳妇,旭东过完年就已二十七岁了,晚婚呢。”
党政办的人又问:“你家有没有什么人在做市里或省里的大官?”
村长抢在“闷棍”的前面答道:“老老实实的山里人,一家三代光棍,哪有什么做官亲戚。”
周围的人一阵哄笑。
党政办的人看看村长,又掉过头,看着“闷棍”。闷棍就有点惶恐,不能对政府隐瞒,就急忙说:
“白兰花的远房舅舅是省里的大官。”
“白兰花是谁?”党政办的人一头雾水。
村长摇摇头,不屑地说:“屌,是他未过门的媳妇,才订婚的。八竿子打不着的亲戚。”
党政办的人没有放过这条消息,在笔记本上记录:未过门媳妇舅舅,省里工作。
党政办的人想起镇轮窑厂厂长的话,他是在党政办做检讨时说的。年前,轮窑厂已经放假,销售科只开了二十二张票,其中二十张票是一个人提五万元现金来开的。当时,场长已经在家忙过年,被销售科的人找回厂里。场长见到五万现金,兴奋不已,拖欠工人的工资,欠村民组的土方钱,都解决了。场长大喜过望,就另外送给这个神秘人价值两千元的砖票。砖的价格年前是八分钱一块,过完年,因煤价暴涨,砖已是贰角二分一块,将近三倍。那五万元预售砖票已变成十几万元,预售砖票是报请党政办批准的企业自救计划的一部分,合理合法。问题是送的两千元砖票,现在已变成六千元,这给轮窑厂造成的损失就无法谅解。那第二十二张砖票是一个叫杨旭东的人开的。党政办的人就问:
“你叫杨旭东?你开的砖票?杨旭东不是个年轻有名的医生吗?”
“杨旭东是我儿子,是他骑车去开的砖票。”
党政办的人苦笑着摇摇头,因为他此行还带着镇长给他的一个任务,看看这个成功逃过建材涨价的家伙,这么有经济头脑,看是否适合做镇企业办主任,这个职位年年都由副镇长兼任,谁都不愿要这个烂摊子。老百姓对镇企业很有意见,甚至还编成放牛歌谣:“领导纷纷考察,ZJJSSH,花去金银无数,办起企业寥寥,升官路上光环,全是亏本买卖。”
镇长吩咐寻找镇企业办主任的任务是完不成了,不过,这家人的财运还真是不错,想到这里,党政办的人忍不住骂了一句:
“妈的,哪是什么财运狗屎运,是那未过门的媳妇会让他家转运呢。”
农历二月初二刚过,冰雪消融,阳光明媚。天时地利人和,在风水大师的精心策划下,旭东爸爸和建筑队长马文虎来到山脚下的小河边,支好香案烛台,举行“焚香水畔,以祭龙神”的仪式。仪式结束之后,由旭东爸爸在新房基地挖开第一锹土,杨家五间新房才算破土动工。
风水大师在众人的吹捧中美美地喝过开工酒,翻开四角翻卷的黄历本,反复推算,又沿着新房宅基来回快走慢走,嘴上念念有词。就在众人困惑、景仰和期待的目光已经万分疲倦时,他从快走中猛然停下来,长长地舒出一口气,把马文虎和旭东爸爸叫到面前:
“新房上梁日是二月二十四。你们按照这个时间安排好建房进度,杨家亲戚们来喝新房上梁喜酒,要在下午三点之前赶到。”
大家听到这里,都欢呼起来,一是时间上二十二天,不会太累,去赶吉日;二是房屋的正梁,也就是每间房的第九根梁,在拉起时,不会缺少人手,亲戚们都已来到。对建筑队长马文虎来说,“盖房无数家,担心只一天”,那就是上梁这个日子。每间房的第九根梁即顶梁如何拉起,太多太多的讲究。几间房一二三同时拉起,从西到东拉起,从东到西拉起,先两头后中间拉起。这四种拉顶梁的方法尤以同时拉起难度最大,耗费人手最多,不过危险担心的次数大大减少。当然,如果得罪风水大师,同时拉起就成为必然的选择,因为建筑队最缺的就是人手,而队长赚钱需要一个人干两个人的活。
马文虎对风水大师长年都有孝敬的。虽然建筑材料体现出现代文明,但建筑技术却呈现出鲜明的原始风格。比如上顶梁这一天,工人站在刚刚砌好的高高墙顶上,用绳索从地面拉起顶梁,再架到一间房的两边山墙,其难度和危险性令人不寒而栗。好在工人们向来省吃俭用,营养不全,体重超过百斤的几乎没有,这样的体重在单薄的山墙上自然身轻如燕,大大提高安全系数。即便如此,盖房上梁日,房倒屋塌梁断,砸死人的也十有一二。遭此不幸的人家,本来是盖房上梁喝喜酒,也就绝望地转变为办丧事悼亡者。当然,还是风水大师的事,只是工作内容进行了瞬间的喜悲转换,间或有闹丧的家属,虽是悲痛欲绝,也不敢不听大师的安排。
年前,跟杨旭东签好建房合同,马文虎当晚就来到风水大师的家,提着背着的东西,让大师放下向来故作神秘的风范,整个谈话过程都是笑逐颜开。
“杨家五间新房的合同,我是签下了,这开工和上梁的事,你给合计合计?”马文虎这边屁股还没落板凳,就说明来意。
这杨家的运气不佳,三个卵蛋敲得板凳嘣嘣响,没想到白家庄的白兰花死心眼,看中这个“杨神医”,杨家似乎要转运。大师略一沉吟,说:
“这开工的日子倒好办,二月初二,六十四节气中的惊蛰,龙抬头,黄道吉日。可上梁这日子有点麻烦,你知道,上梁当日,少说也要放三万头的鞭炮。这鞭炮一响,不是催喜,就是催丧。杨老爷子正病得厉害,万一在鞭炮中闭过气去,岂不倒霉?”
“大师可有化解之法?”马文虎急切地问。
“这杨家尚在转运中,故建房时不可造次偷工,墙基务必下牢,套套工序力求严密。但拉顶梁时五间房必须同时拉起。你人手不够,我把杨家喝上梁喜酒的时间提前到下午三点,到时候,你的技术工人都在墙顶,杨家亲戚们在地上帮忙,齐心合力,一举成功。上梁鞭炮待你的工人从房上下来时,再点燃。不过,交代好你的工人,上梁当日,言语谨慎,事事留心。只要房梁上墙,水泥发力,房梁相互拉扯,就是狂风暴雨,房屋也会安然无恙。”
杨家新房动工后,天气之好,让马文虎甚至有点不踏实,盖房十多年,像这样开工半个多月,连个多云的天气也没有,还不曾遇到过。该不会上梁那天突然变天吧?
天公作美,建房的进度自然加快许多。如此下去,二月二十就可以上梁,多出的三四天怎么办?这没活干,工资却不能少。马文虎为此又专门去请教风水大师,上梁日可否提前?
“荒唐!这样的日子岂能儿戏,说改就改?算算剩下的工程,不行,就留三五个工人,其他工人放假。”风水大师显然生气,因为马文虎的工程规则影响了风水专业的神圣,虽然风水大师家的香案上刚摆放着马文虎孝敬的两瓶古井玉液酒。
杨家新房上梁的前夜,春雷阵阵,马文虎忧虑万分,整夜半睡半醒,公鸡最后一次报晓时,还淅淅沥沥下起雨来。马文虎骂声奶奶的,由他去吧,竟呼呼大睡。天亮时,妻子见他折腾一夜,好不容易才睡着,就轻手轻脚下床,去双墩镇赶集,买点日用东西。从集市回来,走进院子,就听到丈夫熟悉的惊天动地的呼噜声。她来不及放下手里的购物篮,冲进睡房,一把掀开丈夫的被子:
“怎么还在打猪鼾,你不是说杨家今天上梁吗,太阳都快正中了,懒猪。”
妻子前面怎么说的,马文虎没听清,但“太阳都快正中”这句,不啻昨夜的春雷,惊得他三魂丢却两魄。该死,他从床上一跃而起,三下两下就用衣服包住身体,蹬上自行车,飞奔而去。
一路上,阳光灿烂,暖风悠悠。马文虎低着头,拼命蹬车,骑到杨家庄时,他的棉袄都已汗湿。只见风水大师在打谷场上来回踱步,不时地向马文虎来的路张望。一见到他,大师的嘴角在发抖,说出来的话既然就没有了大师的味儿:
“你个、你个狗日的,你怎么敢现在才来?你他妈想、想吓死我?”
风水大师按住自己的胸口,连喘几口气。
马文虎想解释:“这不天亮时下雨,上不成梁……”
风水大师立刻打断他的话:“罪过!才下几分钟的春雨啊,今天可是新房上梁!快进去吃饭,大伙儿都在等你安排。”
马文虎顺手把自行车斜靠在打谷场的石磙上,跟在大师的身后,走进杨家小院。两桌正在等待午饭的客人立即安静下来。
午饭之后,马文虎建筑队的人全部去做上梁前的各项准备。喝上梁喜酒的客人陆续来了,到三点的时候,本村有喜礼来往的村民,杨家远房近房的亲戚,白家亲戚,都已到齐。按照风水大师和马文虎的安排,站在新房四周,听马文虎的分工。由于亲戚人数多,每间房的人手都很充足,五间新房的顶梁两头都用绳索系好,只等口令一响,同时拉起。风水大师让旭东爸爸用一根长长的竹竿挑起三万头爆竹,由旭东舅舅负责点炮,一旦顶梁拉上山墙,立即点燃鞭炮。亲戚带来喝酒的所有孩子,全部在旧房小院,不得到处乱跑。
旭东和兰花按照风水师的安排,守在爷爷的床前,特别当心鞭炮震响对爷爷的影响。爷爷从新房开工以来,身体越来越差,但每天都要旭东搀着他去新房看看。站在一天天长高的新房前,爷爷总是和师傅们打招呼,感谢师傅们的辛勤劳动。但上梁的前两天,爷爷再也不能下床,即便是流体食物,也是兰花几番孝心地又劝又哄,才喝下几口,从嘴角左边进去,又从右边流了出来。
一年前,旭东带爷爷去金岭市医院检查,医生的诊断是爷爷最多只剩半年的寿命,因为内脏多个器官业已衰竭,但爷爷顽强地挺到今天,挑战了医生借助先进医学仪器得出的结论。
上梁日是务求万事顺畅的。风水师把杨家前前后后的所有事情逐个排查,觉得应该是天时地利人和,唯一放心不下的是老爷子的病。可不能鞭炮一响,惊吓到他。为此,上梁日这天一大早,他就来到杨家,先走到老爷子的病床前,想和老爷子交谈几句,但老爷子说话的声音已小得听不清楚。这种症状让风水师颇感紧张,好在旭东是医生,万一有不测,旭东可立即抢救。还有一点欣慰的是,午饭后,杨老爷子主动喝了半碗稀饭,而且没有从嘴角流出来。
当所有的细节考虑周全并妥善安排之后,马文虎站在中间堂屋的山墙上,他向风水师招招手,高声喊道:“起大梁嘞!”
五根顶梁在师傅和亲戚上拉下顶的完美配合下,几乎是同时被拉上去,架在山墙之间。鞭炮声响起来,人们齐声高喊,上梁嘞;孩子们从院子冲出来,去抢撒得满地的喜糖。那带着山谷回音的鞭炮震响,似乎将杨家多年的苦难命运驱赶得无影无踪。
旭东和兰花守在爷爷的床前,在鞭炮声快要结束时,爷爷示意旭东扶他坐起来。旭东明显感觉到爷爷面色非常不好,脉象也很弱,爷爷是在靠一种信念支撑着。这信念来自历经磨难的沧桑,来自对一天天好起来的生活的留念,来自对生的渴望,来自对亲人的牵挂。但是爷爷还能与病魔抗争多久呢,旭东扶着爷爷,忍不住眼眶发热,一阵阵心酸。
“旭东,现在顶梁已经上好,六桌酒席马上就要开始。客人太多,我去厨房看看,有没有什么事,需要帮忙。你陪着爷爷。”兰花很担心地看着旭东说。
“你放心去吧,这里有我呢。”
兰花脚步匆匆地走出爷爷的房间。
不多久,喝过上梁喜酒的客人,知道旭东爷爷病重,都陆陆续续来到他的房间,祝福爷爷健康,跟爷爷道别。爷爷说话的声音很小,客人们几乎听不清,所以,他多用手势和点头向客人表示感谢。看到多次给他们治病的老人病情如此沉重,客人无不忧心忡忡,恋恋难舍。
留在最后的客人是风水师、马文虎和罗歪嘴,三个人喝酒时坐在一桌,酒兴因万事顺畅而更浓,尤其是如此大的响动没有惊吓到病危的杨老爷子,风水师和马文虎为此又多饮几杯庆贺。夜色已深时,三人都有了九分醉意,总得留一份清醒去走回家的山路。于是,三人起身去跟杨老爷子打招呼。
三人站在杨老爷子的床前,罗歪嘴早已吐字不清,只是对自己要在新房一盖好,就把兰花娶过来的功劳说得非常清楚。而风水师站在床前,看着杨老爷子,眼睛越瞪越大。他转身看了罗歪嘴一眼,就拉着他走出房间。
“这下怎么办?看杨老爷子的神色,很让人不安,随时都会有危险。”
“何以见得?”罗歪嘴问道。
“的确是拖了多日。但今日不比往日,脸色太灰。旭东是医生,你看他满脸泪水,就是没哭出来。”
“老爷子真是可怜,一辈子行善治病,却是一辈子苦命,老伴早早身亡,儿媳妇偏又短命。终于熬到盖新房,娶孙媳妇,怕又看不到了,唉。”
风水师握紧罗歪嘴的手,期待地说:“要让老爷子多活些日子,看看建好的新房,亲眼看看旭东娶媳妇,全靠你了。”
“我应该怎么做?救人一命,胜造七级浮图,请大师明示,我罗歪绝不含糊。”
“你去白家说说看,能不能让旭东和兰花提前结婚,看这结婚冲喜,可否让老爷子精神起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