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珍珍神情恍惚的走进院子,可是爸妈都不在家,姐姐也不在,只有十几只羊在小院中沐浴着午后的温暖阳光,或蹓跶,或躺着。她从哥哥的嘴里得知妇女主任的话是真的,只是哥哥还不知道是相亲,更不知道是换亲的相亲。珍珍急得像热锅上的蚂蚁,恨不得立刻长出翅膀,找到姐姐。
傍晚的时候,姐姐兰花高高兴兴地哼着《心中的太阳》,推开院门。
心中有个恋人
身外有个世界
我不知道,我不知道
我应该属于
属于哪一个
……
珍珍立刻就跑到姐姐身边,扯住姐姐手臂:
“姐姐,你替哥哥换亲,这是真的?”
“什么换亲,我不知道呢,哥哥要换亲?”
“妇女主任亲口对我说的,爸妈带哥在她家想过亲的。哥哥换的媳妇名叫王露,还说王露已经看中哥哥,你要换给她哥哥王二做媳妇。”
“什么,换我,做王二媳妇?”兰花又羞又气,甩开妹妹的手,脸上红一阵白一阵。
“难道爸妈还没跟你说?这种事爸妈怎么会瞒着的。”珍珍看到兰花真的不知道,就困惑起来,难道是爸妈另有安排。她安慰姐姐说:“也许是没有影子的事,妇女主任就喜欢长舌,捕风捉影。等爸妈回来,问问就清楚啦。姐姐,你今天去哪,怎么才回来?”
“我在旭东诊所学医。”兰花心不在焉地说,她在想那天晚上大宝说的话,“喜欢的姑娘”,看来这事不是空穴来风。不过,爸妈不会避开她,答应换亲的。只是那天晚上在她要求学医时,爸妈的情绪确实有点怪。但爸爸第二天就送她去旭东诊所,她就没再多想。
“真的,跟旭东哥学?”珍珍对姐姐的学医满腹狐疑。
“跟他就学一年,然后跟别的医生学妇产科。”兰花竭力想表明自己学医跟喜欢旭东没关系,尤其不能让珍珍猜出,笑话自己。
“姐姐,你是喜欢上旭东哥,还是真想学医?别打着学医的幌子。”
“瞧你说的,我当然是要……”兰花正要解释下去,看到爸妈都挑着担子,满头大汗地走进院里,就停住口。
“珍珍,什么时候回来的?外婆还好吧?”妈妈放下担子问。他们刚在王家岭的碾米厂加工稻谷。
“吃完午饭回的,外婆很好,就是拉着我,不让走。爸妈,你们饿了吧,我和姐去做晚饭。”珍珍说完,就和兰花向厨房走去,妈妈也跟着去了厨房。
不多久,袅袅的炊烟就从茅屋上升起,融入到浓浓的暮色里。
兰花坐在灶台下面,用火钳把草一把一把地往灶膛里送,舔着锅底的火焰,把兰花白皙秀气的脸照得通红。她几次想问妈妈换亲的事,都没张开口。如果真是换亲,妈妈怎么不跟她说。妈妈正低头切菜,自大宝生病以来,妈妈的话就变得很少,最近更加沉默,心里明显有事。还是珍珍嘴快,她不知道妈妈为什么不告诉兰花,实在沉不住气,就问:
“妈妈,妇女主任说,兰花要去给哥哥换媳妇,这是真的吗?”
妈妈一愣,切菜的刀就突然停下,随即又开始切起来,叹口气说:“妇女主任说帮大宝找媳妇,实际想用换亲替她姐姐找儿媳妇。我们不好拒绝,只是带大宝去看看,估计人家姑娘也看不上大宝。也不知这姑娘王露怎么就相中大宝,可她哥哥王二,我和你爸都有点担心,已经打算回绝,就没跟你们说。”
“妇女主任说你答应,用兰花去换亲呢?”珍珍又问。
“那是在妇女主任家,抵在面前,我只是随口一说。我和你爸琢磨了一晚,觉得这亲换不得。”妈妈说得很快,好像有点生气。
饭菜端上桌时,珍珍和兰花都没有胃口,很快就放下碗。爸妈又累又饿,吃得多一些。只有大宝,好像饿了几天,吃个不停。妈妈叫他晚上少吃点,别吃坏肚子,他还发脾气,责怪两个妹妹,这么好吃的东西也不吃。
夜深了,姐妹俩躺在床上,谁都没有说话,只知道彼此都没有睡着。珍珍在想着王家的女儿为什么会看上大宝,难道她没有看出大宝现在的情况,还是不得已要给她哥哥换亲。王二又是个怎样的人,爸妈都看不上,还担心,好在爸妈现在不同意,否则,可就苦了姐姐。可哥哥的亲事怎么办呢,都二十六了,什么时候能完全正常,爸妈可是愁死,珍珍想着,眼眶就开始湿润。兰花更是伤心,爸妈是想过用她去给大宝换亲的,要不是看不上王二,恐怕早就答应人家。那天说到跟旭东学医,难怪那么反感,原来是在替大宝打算。爸妈真是偏心,狠心,为了大宝,就要牺牲女儿的幸福。再说,自己只比珍珍大一岁,怎么就没想到用珍珍换。虽说是打算回绝,不还是没有回绝。那个王露姑娘,居然看上大宝,同意换亲,会不会也是有病?还是人们常说的换亲,都是被孝心和亲情绑架的无可奈何的选择?
姐妹俩正在各自想着心事,忽然听到开堂屋大门的声音。妈妈马上就在西头房间喊道:
“是大宝吗?要上厕所?”
“是的。”
“怎么不开灯?院里厕所看不见的。”
“谁要你管,我眼睛又没瞎。”大宝好像已走到院子,这声音是从院子传来的。
接着,堂屋传来脚步声,像是妈妈的。走廊的灯亮起来,院子也亮堂许多。
兰花和珍珍都从床上坐起来。走廊的灯光透过窗户,照到姐妹的脸上,白皙美丽的脸颊就笼上一层柔和的光晕。她们都把被子往上拉一点,身体露在外面的部分,很快就凉凉的,可妈妈还在堂屋等大宝从厕所回来,也不知道妈妈身上穿的衣服多不多。
大宝还在厕所里。珍珍忍不住从床上也爬起来:“妈妈,你上床睡吧,我来等大宝。”
“那你多穿点衣服,别受凉。我有点冷,先上床了。”妈妈觉得大宝像是要发脾气,这时候,珍珍说话,他才不恼,能忍住。
大宝终于提着裤子,回到堂屋,半闭着眼,也没看清是谁在等他,吼了一声“谁要你等我”,径直回房间,钻进被窝里,瑟瑟发抖。珍珍关门,关灯,去哥哥房间,看到哥哥把被子裹得紧紧的,才放心地回到床上。
兰花掀开暖暖的被窝,有点惭愧地把珍珍拉到自己身边,也对自己刚才的念头有点自责,自己竟然觉得妈妈想到用自己换而不是珍珍,是偏爱珍珍。兰花想到,多年来,珍珍对家里,对大宝的付出,是怎么数也数不清的。而自己这五年来,一直在外面,对生病的哥哥什么也没做。
可是自己又能为大宝做些什么呢?妈妈虽然说是随口答应,至少说明她心里这样想过。也不能怨妈妈,大宝都已这么大,她怎么能不着急。估计是猜出我学医,是喜欢旭东,才只好准备拒绝。她心里也一定很苦,人家女儿有孝心,顾亲情,愿意替哥哥换亲,可自己的女儿呢?她有两个女儿,儿子却打着光棍。兰花想到这里,就觉得自己好自私,竟然放不下旭东,不能为大宝哥做出牺牲。可是,自己怎么办?刚有机会来到心上人的身边,她能准确地感受到,旭东是喜欢她的,难道就此割舍?不割舍,她嫁给旭东,过着幸福日子,可大宝怎么办,就此光棍下去?看到大宝这样,她又怎能心安地过日子?村里那些惯于搬弄是非的妇女又会怎样戳着她的脊梁骨,议论她的不孝和自私?想到这里,兰花心乱如麻,泪流满面,她似乎感到脊背阵阵发凉。如果不是旭东,自己也许没有这么痛苦。她这才真正明白厂里那些相爱的男女,一旦介入双方的家庭,常会伤心欲绝地分手,分手是相爱的主角不得不舔着伤口做出的选择,并非一定来自家庭的胁迫。她和妹妹相比,她要幸运得多,多读三年书,初中刚毕业,就去金剪刀服装学校学缝纫技术。这边刚学完技术,那边就去服装厂上班。家里责任田的农活,都是珍珍帮着爸妈做,春播夏种,秋收冬耕。命运又似乎很公平,珍珍呵护大宝,几年如一日,所以,大宝的婚事就轮到我兰花替他换亲,这是命运的选择。
“珍珍,睡着没有?”兰花小声地问。
“没有,姐。你怎么不睡,明天还要去学医,又不能多睡会儿。”
“就是睡不着。哥哥的婚事怎么办呢,好不容易有姑娘能看中他,爸妈肯定想促成这桩婚姻。如果黄了,爸妈不知会怎样的伤心。那个王二到底是怎样的人,妈妈说看不上,也不知道是不是真的看不上,还是不忍心用女儿去换亲。”兰花很沉重。
“谁知道呢,要是哥哥能快点恢复,该多好。”珍珍叹口气说。
“我想见见那个王二,不然,我是没办法心安的。眼看大宝年纪这么大,白家还没有后代,爸妈的心里也不知有多苦。我只有先见见再说,给爸妈一些安慰。”
珍珍抱住姐姐:“你心里有人,你喜欢旭东哥,要不,让我去替哥哥换亲吧。”
“这对你不公平,你已经付出很多,而且你比我小,还轮不到你。否则,爸妈同样会伤心的。”
“可我心里还没有喜欢的人,就没有分手的痛苦。你这样也会伤害到旭东哥。”
“我才开始在他那儿学医,还没有说过感情的事,还不知道旭东哥怎么想的,就此了断也好。”兰花喃喃地说。
虽然兰花的心里有种绝望的哀伤,但做出决定之后,她如释重负,作为女儿,作为妹妹,她别无选择。第二天吃完早饭,她靠在厨房门边,对正在洗碗的妈妈说:“妈妈,你跟妇女主任确定跟王家见面的时间吧。我们见见面再决定,妈妈,你不必为难。”
妈妈还是低着头,不忍心看兰花:“我们也不能把女儿往火坑里推,如果王二还有以前的毛病,暴脾气,妈妈绝不会同意。”
约定在白家见面的这一天,妇女主任早早就穿戴整齐,等姐姐一家人过来,再商量好,一起去白家。当他们来到白家的时候,已快到午饭时间。妇女主任跟兰花妈说好,如果双方都中意,就留在白家吃饭;如有意见,就不会叨扰白家。
可是,这次的见面出乎所有人的预料。王二刚见到兰花,就吓得双腿发抖,面无人色,还不住地重复,“真像,太像了。”屁股还没坐热板凳,一口茶没喝,就示意要走,做妇女主任的姨妈自然气得浑身冒汗。刚出白家的门,就破口大骂王二这个不知好歹的混小子,发誓再也不管他的婚事。王二任凭姨妈怎么骂,只是不出声。
回到家里,在王二妈妈的发疯似的愤怒追问下,王二才说出实情。自从斩断王露和那吹箫的小伙子来往之后,王露不知从哪里买来戏曲年画《梁山伯与祝英台》,画面是祝英台正在对梁山伯倾诉衷肠。那画中的祝英台非常美丽,惹得丧妻的王二忍不住经常傻看,尤其是晚上睡觉前。因此,梦里就经常出现长得像祝英台的美丽女人,正要上去拥抱,那美丽的脸忽然就变成亡妻的脸,马上就被吓醒,短裤,床上早已湿了一大块。如此反复多次,他就狠狠扯碎那年画。画虽没了,可噩梦并没停止。见面时站在兰花面前,王二感觉自己简直像个孩子,因为兰花比自己高出一个头去。抬头看兰花时,发现她长得跟年画中的祝英台居然如此相像,竟恍惚是在恐怖的梦中,腿不由自主地抖将起来,更担心自己的短裤不知是否已湿,恨不能有个地缝可以钻进去。
不过,王二逃也似地回到家,他内心并没有安宁,兰花身边的珍珍让他垂涎三尺,难以忘怀。再说,珍珍的身高比自己高出不多,没有那么大的压迫感。他不停地要妈妈去找姨妈,要换娶珍珍。他妈妈拗不过,就说:“白兰花是大姐,年龄大些,既然更合适,你竟不知好歹,把这么好的机会白白丢掉。现在再去找,未必能成,换不成,你也要死心,可不准胡闹。”
“妈,你放心,不成的话,绝不胡闹。”王二见妈妈愿意再去找姨妈,乐得合不拢嘴,连声答应,忍不住浮想联翩,意乱神迷。甭说这个条件,就是让他磕头哀求,他也毫不犹豫。
妇女主任听过姐姐的一番话,心里的火就去了大半,丧妻的王二也真是可怜。姐姐又擦着眼泪,哭诉王二再娶不到媳妇,王家真的要绝后,这不孝有三,无后为大,以后的日子怎么过。妇女主任虽然感到那天匆匆离开白家,显然无礼,无颜再去说亲,但禁不住姐姐的鼻涕和眼泪的袭击,横下心,任白家奚落,且去试试。
白家怎么也不会想到,王二竟然没看上兰花,可见,人们感叹的鲜花插在牛粪上,有时真有点自作多情,因为牛粪眼里她未必就是鲜花。最让兰花气恼的是,这个瘪三似的家伙看到自己不自惭形秽,居然拿到拒绝的话语权,骄傲而去。更麻烦的是,大宝在家里又见到王露,竟然明白过来,这是爸妈给自己找的媳妇,高兴不已,安静地盯着王露,病也好了很多。可刚坐一会,来的人却都走了,大宝就痴痴地站在院门口,直到王露他们消失在山谷中。珍珍和兰花见到王露,也很喜欢,文静,秀气,一看就是个好脾气的姑娘,如果真能成为自己的嫂嫂,那真是大哥的福气,老天开眼了。王家却突然离开,这让姐妹俩十分愤怒,心想王二真不是个东西,也不撒泡尿照照自己,他也配不同意。
只可惜,全家人都喜欢王露,却只能无奈地错过。珍珍和兰花更难过的是,爸妈脸上的笑容是那样短暂,他们又开始心情沉重,愁眉苦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