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八九年春节在灿烂的焰火和惊天动地的爆竹声中远去。残雪消融,溪流淙淙。返乡过年的民工又开始离开魂牵梦绕的山村,踏上思乡的旅途。行李箱,行李担子,送行的亲人,挤满一段段公路。每段人群都代表着即将去往的特殊集合,或同座城市,或同个企业,长长的大巴车停在路边,司机为抢旅客时而摆出少林功夫的架势,偶尔大打出手。当然,最后的结局不过是原来承诺旅客三倍票价只收两倍已不可能,春运,还做两倍票价的梦?吃亏的既然还是旅客。不走吧,工厂放假期限已到,收拾几天的行李已在亲友帮助下送到路边,送行的亲友还等着回家,只有坐上车,在车窗向他们招手作别,亲友才会热泪飘洒地放心回去。因此,票价的三倍四倍,民工是没有选择的。可见,民工的贡献不仅在沿海厂矿企业和城市建设,在运输领域也创造出商机。这些车主抓住契机,快速成为中国先富起来的俱乐部成员。
在双墩街道熙熙攘攘的等车人群中,却没有出现白兰花的身影,她的爸妈也就没有机会流下送行亲友才有的骄傲、欣喜和依依难舍的泪水。对整个人群而言,他们今年少了一份感叹。前两年,每次兰花站在送行的父母身边,他们总是怀疑这对平凡的父母怎么会生下如此标志的女儿。
过完年的时候,兰花的爸妈就开始间断收拾些兰花爱吃的咸鸡咸鹅。兰花却告诉他们说不用收拾,她今年不出去,就在家里。这让老俩口大惑不解,每年都是女儿自己催着要走,今年怎么回事?难怪女儿这些日子丢了魂似的,吃饭时都有些发呆,珍珍还经常取笑她。但他们没有追问,毕竟还是正月初。
当晚吃过晚饭,珍珍、大宝和爸爸都在堂屋,磕着瓜子花生,凑在黑白电视前,看重播的春节联欢晚会,只可惜信号常会中断,珍珍急得大叫,大宝爸爸须打开门,移动室外天线的长竹竿。“好,停”,珍珍在里边喊。准备固定时,“又没信号了”,还得继续移动,看一晚电视,得弄个四五次。只有大宝还是不急不恼,认真看电视屏幕的花白斑点,听电视机“呼呼”声响。
兰花妈妈走进女儿的房间,兰花正在翻看一本毛衣编织方面的书。
“兰花,怎么不去看电视?”
“信号老是断,急死人,还不如不看。”兰花把手上的书连翻几页。
“今年不去服装厂,想好没?”
“嗯,少挣一两千块钱,你和爸会不会生气?”
“怎么会这样想,兰花?你好几年都在外面,也该在家歇歇。再说,你挣的是自己的嫁妆,爸妈替你保管着呢。”
“哥要治病,家里等着用钱。妈,我将来出嫁,什么嫁妆都不要。”
“家里也没别的地方用钱,田地收入,牲牲口口的,已足够他治病。上次去省立医院,医生建议现在最好别再用药,药总会有副作用的。医生还说,哥可能会完全恢复,需要时间,估计还得几年。唉,几年啊,哥已二十六岁,要不是这病闹的,早该结婚。”兰花妈妈说着,眼圈就湿湿的。
“妈妈,别着急,现在都提倡晚婚。我们厂里好多三十好几的人都没结婚,听同事说,还有四十多的人也没急着结婚。”
“那是大城市。傻闺女,在村里,男子二十多还不结婚,就要被笑话是打光棍,是没本事找媳妇。现在村里的那些妇女,避着我才说嫁娶的事,不还是怕我伤心。”兰花妈忽然想起妇女主任来看大宝时说的话,“你有两个如花似玉的女儿,还害怕找不到儿媳妇,拿一个去换亲,不是很容易的事。”
“哥现在愿意跟我说话,就是说得慢,还有些简单。”
“老天睁眼,可怜我大宝。他现在终于开口说话,就是不愿多说。撒麦籽,栽油菜,这些简单的农活,他也会跟着我们做。”兰花妈说到这里,忧郁的面孔才舒展些,“兰花,家里的田地农活不多,有我和你爸,再带带你哥做,没什么难的。你今后有什么打算?”
“还没想好。”
兰花想冲口而出,我要去学医。这个想法,她从旭东家买药回来的路上就有了。但她终于没敢张开口,她怕自己的心思被爸妈猜到,她怕旭东哥认为自己笨而不带这个徒弟。尤其是后者,那她绝对不会去学医。
想去试探一下旭东哥的态度,偏偏吃了他给的药,既不感冒,又不咳嗽,更不会发烧,没有理由再去。而山村正月的前十天,都是血缘关系的亲戚相互串门,恭贺新年,邻居之间的走动多是正月末或二月初。可见,血缘位置之重要的理念,即便在乡村,也是根深蒂固。为此,兰花甚至怨恨,自己家跟旭东哥竟然没有血缘关系。
思念的时光总是日出很迟,日落很晚。七八天来,绞尽脑汁,愁肠百结,兰花也没能找到在山村古老传统所能理解的探亲交流方式。索性不去想,却又“才下眉头,却上心头”,旭东那张温和善良的笑脸,自己在藏污纳垢的书房被人不经意发现后的涨红,即便在黑夜也分外清晰,旭东给自己量体温,那头纷乱的头发在靠近时,她几乎想伸出手去梳理;而那黑亮的眼睛更像是灼灼地盯着自己,盯得自己脸颊发烫。在这些无眠的夜晚,她终于明白自己为什么对厂里的那些追求者的殷勤礼节性地婉拒,原来自己的心中早已有个影子恋人。在无计可施时,她竟羡慕起工厂里那些大胆追求爱情的男男女女,他们那些露骨而疯狂的言行,曾让自己引以为耻。如今,却觉得他们勇敢可嘉。也许,真该勇敢些。
在这个古朴的山村,屋檐和屋梁都可以生长出一窝窝的有着粗壮而乳白色小腿的蘑菇,男女婚嫁自然不会缺少古风遗韵。女子选择婆家的条件是婚后的日子是否能过得舒服,因而,男方家境如何尤为重要。旭东家目前是三代光棍,爷爷卧病在床,爸爸中年丧妻,旭东已老大不小。嫁过来的女子面临着先要服侍爷爷,生育时无人照顾,拉扯孩子会走路,却又该服侍上年纪的公公。旭东无意间得到“神医”之名时,曾有几家女子问津。但弄清家境后,加之旭东行医几年,竟不如普通医生,盖起红砖瓦房,仅有的光环也消失得无影无踪,躲避唯恐不及,旭东不幸成为无人问津的滞销货。可惜的是,被影子恋人折磨得玉容憔悴的白兰花,在外面花花绿绿的世界已闯荡四五年,自由恋爱的风花雪月早把她脑海中的古风遗韵荡涤得干干净净。她的眼里哪里还有滞销货的概念,反而满是可亲可敬的恋人影子。
寂寞孤独的时候,兰花就很想到田间地头去走走。但总会身不由己地踏上人来人往的宽阔石子路,登上能够眺望远方的山岗。石子路上,提着礼品,走亲访友的行人络绎不绝,年味依然很浓。只是几年在外,行人的面孔多是陌生的。自己究竟在找谁,在等谁?即使遇见,又当如何?可惜,过尽千帆,皆为陌路,只有夕阳的余辉脉脉,大地上衰草连天。芳草萋萋的春天仍被重重地覆盖着。
元宵之后,兰花不再犹豫,也不再为可能会被拒绝而羞涩,积久的煎熬最终转化成勇气。她跟妈妈说,元宵吃得太多,有点粘,胃不舒服,去旭东诊所买点药。她说的非常平静,以致妈妈追到院门口,还问她要不要珍珍陪她去,她只是回过头,笑着摆摆手。
兰花走进旭东诊所时,还有六七个病人。兰花就坐在走廊上等,阳光暖融融的,院外的翠竹经过冬雪的压迫后,俯首倾倒,像是趴在围墙上晒太阳,几只麻雀在竹叶间跳来跳去,唧唧喳喳,给小院带来无限生机。
当诊所只剩下兰花和旭东时,兰花差点被漫长的等待弄得失去勇气。不过,今天买药的人大都急着回去,走亲戚,宁愿多吃几天药,也不愿打吊瓶。旭东歉意地笑着:
“兰花,让你等到现在,上次咳嗽好了吧?”
“嗯,你天天都这么忙?”
“春节期间好点。病人实在抗不住,才会来看。都忙着走亲戚呀。你没去,不舒服吗?”
“没有。我有个请求,不知旭东哥会不会答应?”兰花终于直视着旭东的眼睛,她想尽快看到答案。
“怎么会不答应,我跟你哥大宝还是好朋友呢。有事?”
“我想跟你学医,你愿意收我这个笨徒弟吗?”这句话,兰花在脑海里是经过多少次打磨,才形成最后的定稿,她根本无法数清。
旭东脸上的笑容有片刻的僵住,眼睛突然瞪得更大:“学医?跟我学?”
兰花没有说话,肯定地点点头。
旭东感觉到兰花不是在开玩笑,很是困惑:“兰花,你都是缝纫能手,可以独立开个成衣店,怎么突然想起学医,是为你哥?”
“我不想再做缝纫,现在想学学医。倒不全是为我哥,你知道,我哥的病要靠时间慢慢恢复的,医药治疗没什么效果。”
旭东沉思起来,兰花应该有二十岁,现在才学,稍微有点晚。个体行医竞争激烈,又太辛苦,不如去学专科,妇产科。兰花见状,就有点着慌:“你到底答不答应啊,嫌我笨?”
“如果你真想学,先在这学一年医学基础知识。我再帮你找个妇产科医生,你去学妇产专科。还有,学医是你的主意,还是你爸妈的?”
“这一回我要自己作主,我爸妈也会同意的。旭东哥,你答应了,不许反悔。”兰花按捺不住心中的激动,站起身,“我以后就叫你师傅喽。”
说完,兰花像只春天的小鸟,飞向“草色遥看近却无”的田野。
兰花刚走,爷爷就拄着拐杖,从里屋走了出来:
“东娃子,你个榆木脑瓜。好女孩子,我看着她长大的,顶顶听话,善良。怕不是真想学医呢,就是太水灵,不知我旭东可有这福气。”
“爷爷,你什么时候起来的。看你说的,可别误会人家。”旭东忽然有点紧张,把兰花前后两次来的情景细细回忆一番,除了和珍珍帮忙收拾整理房间,有点热心,还真看不出别的征兆。兰花可是从大城市回来的,自己可不能胡思乱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