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人生有时难免在困难中挣扎,你会感到黑暗,寒冷,孤独;而此刻,一直温暖的手伸向你,像寒冬的太阳,你情不自禁地抓住它,再也不会放手。这个冬天,旭东的爷爷已卧床不起,吃喝都要送到床边。爸爸一个人忙着田地,准备过年的东西,照顾爷爷,还要抽空去金岭医药公司帮诊所进药。临近过年的一天晚上,空中飘着零星的雪片,天色阴沉。旭东刚在外出诊,回到家里,院门却突然被推开,七八个个体诊所医生直接闯进小院,其中也有他在镇医院时的师弟。
“杨旭东,你逞能什么,不跟我们一样是个体行医吗?”
“什么神医,还华佗呢,你也配。不跟我们同样高考落榜吗?”
“卫生局规定,药品加价不超过百分之二十,哪里的个体诊所不是加价百分之三十到四十?”
“你收百分之十,什么意思?你业务量大,你能活,还能立功德碑,我们怎么办?”
“所有的业务,你都抢去,你一个人做,更开心吧。”
“看看你师弟吧,他诊所快开不下去,要把药品转让给我,你看着忍心吗?”
“……”
杨旭东根本插不上话,还有点点安慰的是,师弟低着头,只字未说,可见师门情谊仍在。等他们发泄一通之后,杨旭东声音沙哑着说:“我爷爷在病中,能否请各位声音小点。”
旭东的话让他们多少有些良心发现,因为在他们快要忘却的记忆中,还残留着旭东爷爷给他们治病的昏黄画面,而他们的爸妈也多次没付什么钱,至少还是前辈。小院片刻间宁静下来,好像能听到树上最后几片黄叶随着雪片落地的声音。
八个人中,有两个在双墩镇街道上开着诊所,房子都是新盖的两层小楼,场面很大,他们还不满足。还有两个面孔有些陌生,应该是隔壁东山乡的,这么远的山路,这么冷的天,约好过来,多大的怨气。除去这两人,那六个人在镇计划生育办公室(计生办)新近召开的会上都见过面,要求他们个体医生不得私自为偷生的孕妇接生,更不能为已经上环结扎的育龄妇女取环,违者重罚并吊销行医执照。会后,他们被计生办破例安排在镇政府食堂就餐,他还和他们讨论这计生办是否有权吊销执照,关于吊销,应该是卫生局的事。
是否应该请这些同仁进堂屋坐坐,彼此平心静气地交流交流,旭东在犹豫,他担心话不投机,会吵着爷爷。也许自己真的有错,此刻还不知错在何处。关于收费,他谨记师傅的行医幸勿索取,爷爷也是这样做的。至于业务,那是病人自己愿意来。他也劝过那些病人,都是些普通病,不必舍近求远。还是自己天天一头扎在治病里,有些事情不知道。
“你说你杨旭东,你薄利多销,敲别人的生意,有意思吗?”
“哪个个体行医户不是两年就盖新房,你都三年了,不还是这茅草房?”
“现在是商品经济,做事挣不到钱,有个卵用?”
“你治的病,我们也能治,凭什么奔你来,不就是打价格战,玩阴的,你这样做有点缺德吧。”
旭东再也听不下去,他觉得有必要表明自己的态度:
“我很抱歉,各位如此生气,那就是旭东一定有不当的地方,伤害到你们。但你们所讲的收费行情,我确实不知,真收这么高吗?我做不到,我做事有我的良心和原则。不过,你们对我有什么要求,尽可以提出来。”
“很简单,收费不低于卫生局的上限标准,百分之二十。”
“手不要伸得太长,治好本村病人就行啦。”
天色将晚,他们开始走出院门,但走在后面的那个东山乡人,恨恨地说:
“我们下次再来,就砸掉你的诊所。”
杨旭东关上院门,站在院子中央,雪越下越大,他扬起脸去接天上的雪,凉凉的感觉,很快就融化了,满脸都湿湿的。他忽然想起高二那年的寒假,也飘着雪,自己的鞋丢失,结果反成偷鞋的贼。
“旭东,旭东,你过来一下。”
是爷爷在里屋叫自己,旭东听得真切,只得先扔下自己的伤感回忆,三步并作两步地朝爷爷地房间跑去。
“爷爷,你醒着呀?”旭东坐到爷爷的床边。
“嗯,我在听你们说话。爷爷眼睛不好,耳朵还算清爽。那几个小医生说的有些过,但同行当里还是要相互关照的。我们这相邻的两个乡镇,就那么点人口,还有人开始到沿海打工,每年季节更替时的流行病时间就两个月左右,却有十多个个体诊所。估计明年,两个乡镇医院就可建好,开始做业务,病情较重的,多会去那里。个体诊所的竞争就更激烈,到时矛盾也会更大。你要有思想准备。”
爷爷说得很慢,但他讲的关于业务量问题,旭东还从没有时间认真思考过。尤其是收费问题,难道自己这样做真的有错?
“他们今天对我的收费最反感,爷爷,我到底该怎么收费呢?”
“爷爷赞成你说的良心和原则。甭管他怎么说,这点最重要,昧心钱咱决不能要。爷爷捣腾一辈子中药治病,有的在药房买,更多的是自己在山上挖的,怎么收费?良心。村民从没有嫌弃贵的,但很多欠着或干脆忘记。没比较呢,不然,他们一定不好意思欠着。爷爷白忙活一辈子。现在时代不同啦,咱不白忙,但得有原则,按卫生局规定,不输理,堵堵同行的嘴。如今村民也不少这块二八角的。再说,医行信家,相信你,再贵,钱也舍得化。”
旭东若有所思地点点头。
“东娃子,爷爷这辆破车已到终点站,可有桩心事让爷爷停不下来。”
“你会长寿的,爷爷,你会陪着我的。”
“几天就过年,过完年,你就二十三,该是找对象结婚的年龄。有中意的姑娘没?爷爷找人给你做媒。”
“这几年忙得昏天黑地,哪有心思?”
“我旭东的眼光高吧,眼见读过书的、漂亮的姑娘都飞出山沟,学技术,到外地打工,剩下的怕是看不上眼喽?”
“不是这样,爷爷。是没时间考虑呢。”
屋里的光线暗下来,旭东拉开电灯。这时,他听到开院门的声音。旭东爸爸挑着满满一担过年豆腐,走在院子里,像个雪人。
大雪纷飞的夜,旭东也因此有个不用出诊的完整夜晚。可惜,今夜无眠。行医几年,他首次感到委屈、孤独和茫然。夜里,旭东爸起过两次,看雪的厚度。爸爸第二次起来时,高声告诉爷爷:
“现在不用担心,雪停啦,房子没事,你老睡吧。”
上门生事的同行嘲笑他家的茅草房,真是臭嘴,应验这么快,真的,连下场雪也担忧是否安全。爸爸和爷爷商量过,明年开春就准备盖新房,新房盖好,该给旭东找对象。想到对象,旭东的眼前竟模模糊糊地出现许多女子,却一个个走远,连头也不回。走在最后的,步子很慢,似要回头,却没回头,身影好熟悉。平生第一次,他抽身就追,不想,竟追进高中教室。班里所有同学都在写作业,坐在讲台上的张勇老师,诧异地站起来,盯着他问:“杨旭东,你也早恋,你好让我失望,你毁了我的事业梦想。”他竟然勇敢地迎着老师的目光,一字一顿地说:“金榜不题名,还我花烛夜。”全班哄堂大笑,一笑,他就醒了,原来是梦。他竭力去想梦中的熟悉身影,像谁呢,身材高挑,飘然的长发,染着夕阳的余辉,在晚风中轻轻飞扬。竟然那么像李娟。唉,李娟现在应该毕业,在大医院工作,开启崭新的生活。自己曾想托她买失语症方面的书,又羞怯会被误会成为见面的理由,之后越来越忙,就把此事搁在一边。转眼间,已几度春秋。
当旭东终于入睡的时候,正在刮屋子积雪的父亲却不断地喊他。他知道来了门诊病人,就赶紧穿衣下床。诊室里坐着五个人,有两个人看到旭东,马上站起身,摘下头上的帽子:
“旭东哥,是我们。”
“啊,兰花,珍珍,是你们姐妹俩,冷吧。”旭东一见到白大宝的两个妹妹,就觉得特别亲切,“你哥哥现在还好么?”
“我哥在一天天变好,你上次给他带的武侠小说,他经常翻呢?不过,姐姐从广州一回来,图俏哎,穿得少,后来天天加衣服,还是冻咳嗽了,昨夜又发烧,弄得我都没睡好。”珍珍快人快语地说。
兰花白了珍珍一眼,另外三个人都笑起来。旭东见着他们,都有点面生。其中一个正在干咳,见旭东注视他们,就说:“我们也差不多,刚从外地赶回来过年,没想到跟南方温差这么大,添衣服没来得及,就都着了凉,夜里也咳得睡不着。”说着,声音就变了调,听者能清楚地感觉到喉咙里含着痰。
珍珍拉起姐姐说:“旭东哥,我们到里边等着,看看你的书房卧房,你先给他们看病吧。”
“乱着呢。”旭东想拦住,可已来不及。只好任由姐妹俩去笑话自己不堪入目的一面。
姐妹俩从诊所侧门往里进的地方,是堂屋的后半间,摆放着方桌和两条板凳。东西两边的山墙各开着一道门,但东边的门关着。珍珍用手指指西边开着的门,吐吐舌头,姐妹俩走进去。眼前的景象让他们很吃惊,珍珍直接低声喊出“天哪”,兰花也怔在那里,移不动步。靠近门口是张书桌,上面横七竖八地堆满书,书桌里边是个高大的木格书架,所有的架子都已没有空隙。书桌前是张靠背旧木椅,椅背上搭着黄白两条裤子,裤管上泥迹斑斑。房间里有张挂着灰色蚊帐的单人床,蚊帐的颜色比不上树木的年轮,可以准确诉说岁月。床上单薄的被子掀开一角,似乎睡觉的主人刚起来去方便,随时会回来。床头和床里边塞满衣服和书籍,挤得被子偏离正常的位置。色泽浓厚的枕头上,放着本已经翻开的书,似乎在倾诉主人昨夜或今早对它的热恋。床头边有个方凳,上面放着五只袜子,凳腿下还有一只,袜子都半卷着,像是刚刚从脚上脱下来。床尾部靠墙角处,堆满装药的硬纸箱,有两个纸箱像是从堆子上掉落下来,姿态各异地围在堆边。纸箱堆的旁边是个马桶,不过,没什么怪味,也许主人是使用较少的缘故。
“旭东哥的房间怎么乱成这个样子?这哪像他的房间。”珍珍撅着嘴说,顺手把那只掉在地上的袜子捡起来。
兰花站在房间中央,忽然觉得心里很难过。旭东在这周边乡镇是大家最信任的医生,就是太忙太累,爷孙三代,就是没个女人料理,他妈妈又走得早,这孩子真可怜。她去年回来过年就听说过,当时就想来看看,可是妈妈没同意,说旭东出诊多,很少在家,女儿家天生的羞涩逼得她只好作罢。此刻,站在旭东的房间,她忍不住想起几年前的那个夏天晚上,爸妈带着大宝在省立医院治病,只有她和珍珍在家,很害怕。从那晚起,旭东哥那张深深关切她哥哥、关切她和珍珍的白皙瘦削而帅气的面孔就烙在她的记忆里。在旭东哥高考落榜后,她偷偷伤心很久,很怕他像大宝哥那样承受不住打击,但她那时才十五六岁,还不知如何安慰。后来,她看到旭东自己开心地去学医,心里就莫名地欢喜。每次旭东来看哥哥,她就想跟他说哥哥的变化,可每次都被珍珍抢了先,旭东对赖在旁边的她竟然从没正眼看过。慢慢地,她对自己失去信心,也许自己很丑,或者旭东哥不喜欢自己这样的人,他的心里有了人。不久,自己去培训学校,到广州打工,转眼就是五年。那些孤独和思乡的长夜,总时时有个熟悉而模糊的面孔微笑地看着自己。伸手去摸,却总也摸不到,像在千里之外。
“姐姐,在想什么,”珍珍丢下手里看不懂的书,“我们做件好事,帮旭东哥收拾收拾,怎么样?”
“你个鬼珍珍,把姐吓一跳呢。”
“你心里是不是有鬼,我这么喊就吓着你。”
珍珍找到空竹筐,把脏裤子和袜子都收进筐里。姐妹俩开始动手整理书桌,书架,床上的书也整齐地放在枕边。珍珍忍不住把枕头翻个身,两人都笑起来,但兰花还没笑完,就觉得很心酸,甚至有点心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