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兰花回到家里,急于想把自己的决定告诉爸妈。
可是,爸妈直到傍晚才带着大宝从外面回来。兰花想问他们去什么地方,到现在才回来,但看到爸妈愁眉不展的样子,觉得还是先说说自己的事,正好爸妈两个人都在房间里:
“爸妈,我想去旭东诊所学医。”兰花站在妈妈的身边,手按在妈妈的肩上,因为整整比妈妈高出一个头的位置,这个动作很方便,抑或是下意识地掩饰自己的内心羞涩。
“啊?”爸妈几乎同时紧张起来,不过,爸爸没说别的,妈妈不安地问道:“缝纫不是做得好好的吗,怎么突然要学医?”
“我不想再做缝纫,老板说,他要引进新的生产线,服装厂的许多工序都用机器完成,要不了那么多人。还说机器早晚都要淘汰人,因为机器不会喊累,也不会要加班费。”兰花有点心虚,因为老板的机器还没买,不过是吓唬不愿加班的人。
“那可以去别的服装厂,怎么偏要学医?学的缝纫技术不是荒废了?珍珍现在想学缝纫,我们暂时都没同意。”
“我就是喜欢学医。从小到大,都是你们替我做主,这次让我自己决定,行不行?”兰花听出妈妈话里的责备,心里有点慌。
“兰花,你已经长成大人,学什么,当然是你的事,妈只是可惜你的缝纫手艺。再说,你去学医,为什么要跟旭东学?男大女大的,别人会说闲话。”
“你们不是常说旭东哥是这周边最好的医生?还赞不绝口,夸他善良,几年来,一有空就过来看大宝哥哥。”
“旭东是好,可男女常年在一起,风言风语的,爸妈都承受不起,你受得了?你在外面这几年,哪里还记得村里的风俗。”
“我不怕,任他们去说,还不就一年。在旭东哥那里,我只学一年医学基础,然后去找别的医生,专门学妇产。”
“都这样做好安排,是你的主意,还是杨旭东的主意?”兰花妈觉得心好像被什么东西掏空,而且这两天的猜测终于有了结果,女儿的心事很大,还瞒着妈,那就不是普通的心事。
“当然是我的主意。”兰花脱口而出。
明明是两个人商量的主意,竟然全部揽下,女儿显然是怕旭东受牵连,怕我们迁怒到旭东。兰花妈想到这里,有点灰心,女儿真的已经长大。更灰心的是,大宝的换亲婚姻可能还没真正开始,就已结束,因为珍珍才十九岁,比男方小太多。
原来,妇女主任那天说的用女儿替大宝换个媳妇,是存心的。她的姐姐住在十几里外的王家岭,有一儿名叫王二,一女名叫王露,儿子叫王二,因为他大哥在满月的那天被他爸喝醉酒伸腿压死。王二出生的时候,家里就很紧张,怕再保不住命,好在王二的爸爸的爷爷,王家老寿星还健在,老寿星捻须沉吟,虽然胡须只有几根,但是很长,除了见证岁月的沧桑,更能延长捻须的潇洒,丰富看客的等待和联想。老寿星大腿一拍,“有了,就叫王二,神仙有知,既会知道王大已成仙,定会保佑王二长命百岁。”亲友欢呼,这名字取得好,取得奇。如今王二已长命三十,因为出生在填饱就做好梦的六十年代初,营养错过花期,生得尖嘴猴腮,身材短小。二十六岁时花光家里的金银,借遍认识的亲友,终于聘到媳妇。王二以为媳妇是花钱买来,便经常拿聘礼除以媳妇的体重,得出一百多元一斤,再与珍稀物品猪肉价格做比较,嘲笑媳妇,“婆娘身上一斤肉,能换猪肉两百斤”。嘲笑也就罢了,偏偏是非打即骂,纵欲无度,媳妇月经期间痛得死去活来。媳妇先是忍着,因为聘礼帮她哥哥也娶到媳妇。可是不到一年,王二媳妇就患上严重妇科病,又无钱治疗,她感到活罪再无法承受,一瓶农药喝下,撒手驾鹤西去。王家落个人才两空,王二虐妻的臭名也人尽皆知。
女儿王露比王二小六岁,生得乖巧伶俐,温柔听话,初中刚毕业,响应爸妈为哥哥娶亲省钱的号召,回家种田。自从嫂子服毒身亡,爸妈与担任妇女主任的姨妈一次避开她的谈话之后,自己的自由就受到某种程度的限制,不能跟年轻男子交往,如果交往,男子家里必须有姐姐或妹妹;还有,不能去外地打工。王露问爸妈原因,他们只是叹气,摇头。说哥哥要是娶不上媳妇,王家就要绝后。渐渐地,王露就明白爸妈的心意,哥哥没媳妇,家里的欠债还没还清,得靠她去换媳妇。因此,那个经常夜里在后山吹箫的初中同桌,被爸爸和哥哥的愤怒叱骂吓得只顾逃命,箫也掉落,被哥哥折成两节,扔进烧得火红的灶膛里。哥哥还用家里的猎枪向他逃跑的方向开了一枪。她没有怨恨,只是有点伤心,那个同桌家里怎么不生个姐姐或妹妹,却是兄弟两个。正月这天,爸妈带着她和哥哥在姨妈家拜年,仿佛是偶然相遇的,白大宝和爸妈也来到小姨家。姨妈热情地为他们彼此做完介绍,看到双方的家长开始攀谈,就拉起王露的手去卧房:
“露儿,你觉得白大宝这小伙子白白净净的,个子又高,怎么样?”
“像个读书人,好害羞的样子……”
王露的话还没说完,王二就从外面闯了进来,大不乐意地问:“姨妈,我妹妹可是来了,怎么没看到他妹妹?让我当电灯泡?”
妇女主任看到王露没有反感白大宝,心想自己的心思总算没白费,对王二的无礼自然一笑置之:“看你的急猴样。他妹妹要多俊有多俊,你小子给我小心点。印象坏了,我再不替你操心。再说,总得先问问你妹妹是不是满意人家吧?”
“她有什么不满意的,嫁谁不是嫁?”王二气哼哼地说。
“你这孩子,都三十啦,还不会说句人话。妹妹这是为你,为你们王家。你这混小子,还不快到外面去招呼客人。”妇女主任还真有点生气,王二的话让她更觉得亏欠王露。
“姨妈,你跟白大宝爸妈说吧,不管白大宝是什么人,我都认了。”王露掏出手绢,开始擦眼泪,她还不知道白大宝的前前后后的遭遇,也不知道自己的献身仅仅是悲剧的开始。
姨妈听到王露说到这里,觉得这门亲事应该十有八九。白大宝半糊涂半明白的,头脑有缺陷,还不知能不能好,自然不会有什么条件要求的。不如乘热打铁,先让王露知晓白大宝的情况,免得将来抱怨。
“白大宝读书很厉害,可惜高考时试卷后面题目没看到,意外受到刺激。心情一直不好,现在已快恢复。小伙子老实听话,露儿,将来成家,家里的事要靠你做主。”
王露这才理解白大宝这么帅的小伙子为什么也要换亲,原来是这样的。现在恐怕没全好,否则不至于换亲。想到姨妈就在这个村里,是了解白大宝的,绝不会害自己。爸妈在家里整天愁眉苦脸、唉声叹气,自己也不忍再看下去。还有什么犹豫的,白大宝读过那么多书,知书识礼,也不会有哥哥那样的火爆脾气。
“露儿的婚事全听姨妈安排,只是不想爸妈为哥哥婚事再操心下去。”王露低着头说。
温顺听话的王露,让妇女主任心头热乎乎的,真是爸妈的贴心女儿。王家没有任何障碍,可白家今天没带着女儿过来,妇女主任就有些不悦。她招手让大宝的妈妈也进卧房,大宝妈看着王露,除了身高略矮,其它都不输自己女儿,满心欢喜,只觉得自己的大宝配不上人家。
“你怎么没把女儿带来,王露对大宝可是没意见的。”妇女主任急切地问。
大宝妈一听,先是后悔自己没眼光,觉得儿子这样,就是换亲,人家也不愿意的,几乎害苦儿子;又后悔自己对妇女主任安排的这次见面没抱希望,压根就没告诉女儿兰花。但这么乖巧顺眼的姑娘能看上自己的儿子,让大宝妈感慨万千,更觉深深愧对妇女主任:
“真是对不住您,主任,兰花昨天受凉,胃不舒服,去了药店。既然这孩子没意见,要不下次,烦请您安排在我家见面?”大宝妈陪着笑脸说。
“也只能这样安排,过几天再约。时间已经不早,我们出去谈谈吧。”妇女主任皱着眉头说。
从妇女主任家回来的路上,大宝爸妈都沉默不语。见到王二,让他们同时想起四年前发生在王家岭的悲惨一幕,可怜的媳妇瘦得皮包骨,不堪虐待,服毒自杀。自己如花似玉的女儿怎么能换给这个禽兽做媳妇?还有王二那尖嘴猴腮的样子,眼睛像偷了别人东西的贼眼,急慌慌的,似乎是赃物还来不及藏起。妇女主任好像看透他们的心思,远远地追上他们说:“这几年,王二早已改过自新,孝敬父母,特能勤劳吃苦,家里的欠债都已还完,不容易呢。不然,他妹妹也不会同意替他换亲。就是年龄大点,大点才会心疼媳妇。再说,人哪能没个缺点。”
妇女主任的“人哪能没个缺点”说得特别慢,唯恐他们忘记大宝也是有缺陷的。大宝见爸妈表情严肃,以为是自己做错什么,有点胆怯,隔着一段距离,跟在他们身后。
兰花不知道今天的换亲约会,既然对妈妈的态度就有点不解,记忆中妈妈还从来没有跟自己这样对话过,妈妈今天是怎么哪?见妈妈不再追问,她就转身离开爸妈的房间,想去问问哥哥,哥哥只要不在生气,就会什么都说。
哥哥正坐在床头,摆弄天天陪伴他的收音机,收音机的声音好像是播音员被捂住嘴,却仍在坚持播音。收音机应该是电池没电。兰花走到他身边:
“哥哥,今天玩得开心不?”
“回来的路上不开心。”大宝想了一会说。
“从哪里回来呢?”
“一个村干部家,什么主任呢。”
“为什么要去她家?”
“拜年呵,有很多瓜子,花生,还有糖,好多吃的。可妈妈出门时就让我最好别吃,懒得吃。还有人问我喜不喜欢那个漂亮姑娘王露,这还用问。”大宝不高兴地说。
兰花还想问,都有些什么人在场,大宝已经生气:“能不能别烦我?”兰花只好住口,到底有什么事,她猜不到。妈妈似乎不想告诉自己。可惜珍珍去外婆家,还没回来,要是他问哥哥,准能问出来,哥哥最听珍珍的话。自己多年在外,哥哥跟自己有点距离。
夜里,大宝爸妈躺在床上,辗转反侧,一筹莫展。兰花学医的事绝非偶然,女儿放弃自己喜欢的缝纫手艺,从头学医,熬过半个月才提出,哪里仅仅是学医,八成是醉翁之意不在酒,喜欢旭东。女儿的眼光真准,旭东这孩子将来会有出息。几年来,他那么忙,看大宝每月都没间断过,这份细心,除了珍珍,几人能有。若不是大宝要换亲,立即应允这门亲事。也不用借这个学医之名,直接在双墩街道开个缝纫店,做衣服,还不会荒废手艺。可大宝眼看可以娶到的媳妇就会泡汤,以后怎么办,大宝已老大不小,还能不能找到看上大宝的姑娘?不同意兰花学医,让她去换亲,她心中已有杨旭东,必然会把杨旭东和王二做比较,差别太大,她不能接受,难说不会出事。这个王二,身高不过兰花的下巴,连珍珍也高他半个头。唉,珍珍这孩子,太可怜,小学读完,就帮我们做家务。大宝病情严重那几年,珍珍天天带着哥哥放羊,自己还去挖猪菜,砍柴草,大宝最听她的话。到现在,什么手艺也没学,我们欠她的太多,什么时候才能还上。老两口想到答应妇女主任的再见面之事,更是心急如焚。思前想后,觉得兰花学医的要求还只有先答应。公鸡第三遍打鸣的时候,才勉强睡着。
两天后,珍珍才挣脱外婆的疼爱,回家。珍珍一年里很少出门,干家务,下田劳动,照顾大宝,风里来,雨里去,动作麻利,样样在行。只有过年的时候,外婆才有机会表达她的心疼,让珍珍去她家里歇几天,可珍珍也没有闲着,气得外婆只骂她是忙命。珍珍走到村里的小河边,河底的鹅卵石清晰可见。许多山村妇女都在河边的青石板上洗衣,看到珍珍穿着粉红的的风衣,衬着端庄的桃形脸,一双会说话的眼睛温暖地微笑着,修长的身材倒映在河面,随着流动的河水悠悠摆动。她们忍不住啧啧称赞,妇女主任站起身说:“这白家的女儿,个个都这么水灵。”说完,她丢下手里的衣服,走到珍珍身边。
珍珍看到妇女主任走向自己,就礼貌地跟她打招呼。她竟拉着珍珍走到无人处,悄声地说:“你哥哥大宝有没告诉你喜欢王露?”
“哪个王露,我哥认识?”珍珍感到莫名其妙。
“前两天,在我家相亲的那个姑娘。怎么,你不知道?她看中你哥哥啦,该你哥的福气。二十六岁,可怜,还没碰过女人。”妇女主任强抑住心里的兴奋和助人为乐的骄傲。
“啊?谢谢你。我这两天在外婆家,刚回来。”珍珍歉意地说。
“不知你妈和兰花有没有商定好两家再见面日期?”
“兰花跟谁见面?”
“就是王露的哥哥王二呀,前天在我家,兰花没来,约好在你家见的。”
“王二跟兰花见面?”
“当然呢,他们两个要是没意见,这门换亲的婚事就皆大欢喜,我就等着喝这杯喜酒,你就等着替你哥高兴吧。”妇女主任呵呵冻得发红的手。
“换亲?”珍珍心里一惊,在山村,换亲不是什么新鲜事。但通常是家里的哥哥或弟弟因某种疾病或年龄偏大而娶不到媳妇,就用姐姐或妹妹从对方家里交换,这样,双方家里的哥哥或弟弟就都有了媳妇。兰花会答应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