最震惊的是陈双宝,他的脑海中迅速回闪着一幅幅画面,决定和刘爱国结婚的朱子彤,满面春风的新娘子朱子彤,脸色苍白的朱子彤,大雨中的朱子彤,她怎么可以把这么多的东西装在心里,让我们信以为真?他忘记了周围的人,低着头走出医院,脚步越来越快。
没有钥匙,钥匙给了朱子彤,怎么敲门也没人应,还是邻居老太太出来告诉他,那娘儿俩搬回去了。
陈双宝又赶到煤泥坑。
靠西边的第一家。门口的那块石板他很熟悉,石板后的那棵柳树的枝条已经发青了。院子里已经收拾过了,可墙角能见到煤泥的痕迹。
朱子彤从炕上勉强坐起来,头发有些凌乱,苍白的脸色让眼睛显得更黑了。
陈双宝几乎是一溜小跑地进来的,可一见到朱子彤反倒没什么话可说。
其实很多话都没办法说出来。
“院子收拾干净了?”他没话找话。
“是掘进队的人来帮忙收拾的。”
“还有什么需要的?”
“没有,你很忙吧,最近?”
“是。”
“我听说你做了一个百页的下岗方案。”
“哪有那么多?”
“你不知道吧,工人们给方案取个名字,叫百页。”她笑了,他也跟着笑。“矿上的人没有阅读的习惯,你以为他们会逐字逐句地分析?他们只需要知道,有没有我!”这方案讨论过,可没人提出这样的建议,这样的话陈双宝还是第一次听到,他不好意思地搓搓手。
“你一定是费了不少心。”在朱子彤的面前,他总是觉得自己很笨,嘴笨,脑袋也笨,反应也跟不上,所以说话的多是朱子彤。
“咱们二道沟啊,地方不大,谁和谁都能连上,感情因素太多,工作自然难做。不过你别看煤矿工人粗粗拉拉的,其实识大体,重感情,工作慢慢的能做通。条条框框太多,反倒让人心里不舒服,你有麻烦了吧?”
“还好!”
“这件棘手的事儿,好像是大家推到你面前的。往好了说,是给你机会,锻炼你,可有句话说‘木秀于林,风必摧之’。按说咱二道沟的老领导,在群众中都是有一些威望的,可这件事非同一般,几代人生活在这里,关系盘根错节,让他们做恐怕难度更大,他们推了有他们的道理,但是他们会在后面支持你的。你别太担心,老书记就是这样的人。”
“我理解。”朱子彤,你躺在病床上怎么知道这么多?原本是来探望她的,现在倒是让陈双宝找到了知音。说实在的,在二道沟,他真是需要这样一个有见地的知音。陈双宝也忘了客气,索性坐在了炕沿上,把自己的想法和盘托出:“我在想一个问题,上边让减员增效,减员真的能增效吗?把那么多的人推向社会,在二道沟,现在的情况,社会怎么容纳这么多人就业?这势必给很多家庭带来困难。既不能增加效益又带来了很多社会问题,这种减员可行吗?”一说到工作,所有的不自然都消失了。
“你是不是有么想法?”
“只是那么一想。”
“说来听听。”
“把下岗减员变成减员分流。”
“分到哪儿?”
“是个问题,还没想好。”
他像个没把问题回答好的小学生,离开朱子彤家的时候,心里还是惴惴的。
夜幕中的二道沟街道少了几分往日的安静,道边的几家小酒馆里,不时传来阵阵嘈杂声和谩骂声。喝酒的人越来越多,骂娘的也越来越多。陈双宝漫无目的地走着,稀疏的灯光下,可以看见自己的影子。远处已经是万家灯火,每一盏灯的下面都是一个温暖的家庭,每一个家庭里都在上演着不同的故事,这些故事会不会和我有关呢?也许,是吧?这个陌生的地方,这些曽经陌生的人,是怎么闯进了我的世界?他们的生活竟然都和我有关,我的一个想法也许决定着那一盏灯下的幸福与不幸。我算什么?我不知道朱子彤背后的故事,就是面对她的时候也什么都说不出来;我不能给青青一个承诺,更别说是幸福了,我连自己的幸福都不知道在哪里,我还能做什么呢?脚步越来越沉重,心情也越来越沉重。
本来刘福田知道老伴儿去找矿长就很生气了,后来听说了爱国婚前的事儿,就更生气了。明明知道爱国的伤情,却瞒着两个孩子娶了子彤。在他看来都是为人父母,老伴儿这么做太过分。刘福田本来是个好脾气,平时柴米油盐的,从来不和老伴儿计较。今天这事儿可不行了,他把老太太一顿数落。“这不是缺德吗?你儿子有毛病,就是想结婚,也得和人家姑娘挑明了,你这是什么?是骗婚!法律上都不允许。”法律上是怎么不允许的,其实他也不知道:
“那丫头知道,今天我和爱琴都听张小雨说了。”
“那是人家心地善良。是为了咱们爱国着想。”
“那不也怀上孩子了吗?”
“你也承认了吧?”
“我承认什么?”
“孩子的事儿。”
“我可没说是咱家的,就是因为这个原因我才不相信的。”
“你问过子彤没有?”
“问她?她能说吗?”
“你,你还凭空捏造。你这是什么老婆婆?你这样对得起孩子吗?”两口子过了几十年,刘福田发这么大的火还是头一回,就差动手了。
在二道沟还有一家人因为陈双宝变得不愉快。就是老张家。
张逢春最近经常喝闷酒,李玉兰免不了叨叨,她这儿一叨叨,张逢春就发火儿。这两口子可是矿上公认的恩爱夫妻,过日子嘛,难免盆碰着碗的,可他们两个脸都没红过,老了老了还添毛病了。
张逢春心里装不住事儿,矿上减员,闹得沸沸扬扬的,方案下发后,说什么的都有,明摆着,这么大的事儿,让一个新上来的小伙子顶着,那些在二道沟干了几十年的老矿山都干吗去了,他心里不舒服,觉得这不应该是矿工干的事儿。煤矿工人那是什么人?那是遇到多大的困难都不怕,都敢上,有多大的难处都不愿意说出来的人,就一个下岗怎么都成缩头乌龟了?他现在是瞧谁都不顺眼。
其实李玉兰和他的心情是一样的,虽然见陈双宝的次数不多,可这孩子让她看着就舒服,就喜欢,也许是家里人常说的关系,也许上次私窑出事儿,正是由于他的及时救援才救了大虎一命,对这个陈双宝,来家里一次,就让她装在心里了。偏偏最近下岗的事儿他主抓,二道沟就因为他起了这么大的风波,天天听见的都是关于他的议论,也许吧,他和小雨一样大,让李玉兰不知不觉的就拿小雷和他比较。这几天,几乎天天跑赵大妈那儿,就是不说什么,待一会也好。
其实陈双宝比谁都明白自己的处境,可工作摆在这儿,总得有人做吧?还是朱子彤的话让他这些天的郁闷渐渐地消散。班子里的人不是看热闹,是各有各的难处。下岗可不是说着玩儿的,和给个处分,罚点儿款都不一样,那是砸人家的饭碗,老二道沟们,谁和谁拐着弯都能沾亲带故的,怎么办?还不如他一个外来户好说话。
他们会支持他的。
大家真的支持他,方案下发不久就通过认定,各个区段班组按照方案的要求开始确定下岗名单。
陈双宝舒了一口气,想起高威的电话,糟糕,都好几天了。青青肯定是生气了,要不然不能不来电话。
下了班,陈双宝坐班车到了市里,天就已经黑了。想来想去,趁一家花店还没关门,陈双宝买了一大束玫瑰,很贵呀,差不多花了他半个月的工资,怎么这么贵?现在陈双宝才真切地意识到,自己的工资真是太低了。
门没敲开,看来是还没回来。抱着花在走廊里等,被公寓里住的人看来看去的,陈双宝就走了出来,还好,公寓对面有一圈儿矮矮的铁栅栏,这里很暗,估计没人注意,他就坐在栅栏的旁边等:
陈双宝等左青青的时候还真不多,两个人从大学二年级起到现在的恋爱,左青青等他的时候占了多数:他想,该是我回报她了吧?谁让以前我老是让她等我呢?想想自己有时很过分,让左青青理解自己,是不是勉为其难了?
正在胡思乱想,传来一阵笑声,一听就知道是青青,太熟悉了,他刚想从阴影里站起来,却发现,左青青的身边还有一个高威,两个人说说笑笑的快步进了公寓的大门。
两个人进去的时候没有一点儿犹豫,陈双宝的心里可犹豫了,他站在那儿不知道是不是应该立刻进去?如果再一次遇到高威会不会很尴尬?别看在矿上救援的时候,他那么果断冷静,一遇到感情的事儿,陈双宝就优柔寡断了。
如果高威送她回来,这么晚,还是等他出来吧!这里可以看见,左青青的房间,二楼靠西第二个窗户的灯亮了。他拿起花,好像是给自己鼓劲,把脸埋在花束上使劲地吸吸鼻子,红玫瑰的中间,还有两朵粉红的百合,这百合的味儿还真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