减员方案终于下发了。
引起了轩然大波,涉及到吃饭问题,谁不上心啊?煤矿人靠煤矿吃饭,自从有二道沟煤矿开始,就是父一辈子一辈的靠着煤矿生活,下岗,挖煤的下岗能干什么?像张大龙那样的还能当个司机什么的,像李柱子这样的,就知道采煤机怎么用,让他去干什么?蹬神牛?市面上可用不了那么多蹬神牛的。
接到减员方案,最平静的地方是掘进队。上任不久的队长洪志海是从斜井调过来的,斜井是建矿初期建的,比现在的立井还早,斜井煤层薄,都是炮采工作面,如今已经开采得所剩无几,现在正在开采的可能是最后一个掌子了。用洪志海的话说在斜井是“掘进到头了”。洪志海不爱开玩笑,脸色凝重,这一点和陈双宝倒有几分相似。刘爱国在的时候,掘进队里整天嘻嘻哈哈的,刘爱国爱闹,一会儿也闲不住,可现在气氛沉闷了很多,好在还有张逢春在中间调节,大家很快适应了这个队长的打法。这也是张逢春迟迟没有提出到地面工作的原因,按照常规,到张逢春这个年纪,要退休了,可以提前到地面干点儿辅助工作。
掘进当然不能减,可减员现在是全矿人的话题,一边干活大家还是忍不住议论,有发牢骚的,有叹气的,还有得便宜卖乖的,偷着乐的,还有骂娘的,听得张逢春心里一阵阵发紧:掘进队的人都这样,被减单位的工人会怎么说。今天上班之前老伴李玉兰还在说,减员是个惹人的事,弄不好别人得恨他一辈子。
大龙小雨在家还当自己是孩子呢,陈双宝却担这么多事,这孩子怪可怜的。那些下岗的人还不得找他麻烦?矿上的人可不是好惹的,这可是要砸了人家的饭碗,这些年别管穷富,就是一碗粥也是大家都有份儿,都是这么过来的,陈双宝,还是年轻啊!不知道世事艰难!有的事儿能出头,有的事儿就不能强出头,他怎么就不明白啊?张逢春越想越觉得应该找陈双宝说说,父母都不在身边,怎么也得有人提个醒。
他想的一点儿都不多余,还没等他来提醒,就已经有人来找陈双宝了。谁呀?老刘家的娘儿俩儿,爱国妈和大姐刘爱琴。刘爱琴的丈夫就在这次下岗范围之内,说起来也算不上冤枉,他在运输区挂个名,开着工资,班上的是三天打渔两天晒网。为啥他就能这么干?他的段长就是他的二姨夫。矿上像他这样的不在少数,这次陈双宝制定的方案里,第一条就是要清理这些上花班、泡病号的人。靠关系是不行了,涉及到个人生存问题,谁也不能让步,这一点陈双宝在制定方案的时候已经考虑到了。整个段里,下就得先下他这样的,这些年还没谁敢动他。就是这次减员,他也还是拿得挺稳,在没摸清这个陈双宝的路数之前,他不想出面。可老刘家的这娘儿俩忍不住了,商量商量就来了,到了办公楼外一看,嗬,合着他们不是头一份,一大帮子人呢,大家伙儿越说越激动,看爱国妈来了,那可是工亡家属,大伙儿好像有了阵势,一帮人就嚷嚷着闯进了陈双宝办公室。
陈双宝正在接电话,是高威打来的。左青青从二道沟回去后就没了动静。高威心里放不下,三番五次地问,才知道了个大概。
高威可沉不住气,两个人就这样闷着也不是解决问题的套路。他想,既然事情因我而起的,就让我来解决吧。
他告诉陈双宝,青青来二道沟找过他,可是没找到。
“她怎么不等等我?我这几天也是太忙了。”听起来陈双宝似乎毫不在意,这就更让高威心里发毛,这是陈双宝的特色,越是心里有事儿,表面上越平静。
左青青在二道沟遇见朱子彤的事儿,她在高威那儿就省略了。所以为什么她没见着陈双宝就回来了,这个问题,高威也回答不了。这也不是高威打电话的重点,他只是要和陈双宝解释上次的事儿,“我知道青青,她是不会隐瞒什么的,如果有什么,她一定会告诉我。”
“那你抽时间过来,咱们……”电话里高威的话还没说完,办公室的门就被“咣”的一声踢开了,一帮人拥进来,一个个气势汹汹的。
“怎么了?”陈双宝还能听见高威在问,他直起身,眼睛看着来人,对着听筒说:“我这里有事儿需要处理,我先挂了。”
门被踢开的那一瞬间有短暂的沉寂,进来的人一时还没想好怎么说,也就是这一瞬间,陈双宝赢得了先机,他先开口请大家进来,坐下。
“你不用装好人,我们是来找你的。”刘爱琴首当其冲。
“好啊,有什么话尽管说,我正想听听大家的建议呢。”找他算账是要骂人的,怎么变成了提建议?提建议的话该怎么说?来找的基本上都是家属,平时也没跟领导说过话,陈双宝平静温和的态度让刚刚剑拔弩张的气氛缓和下来。
“我先说说,我们家那口子前些日子在班上碰了,现在出院了,可大夫说还要休养一下。我听说现在没上班的都让下岗是真的吗?”
“我家的那位下班时在道上骑摩托车出了车祸,还没出院呢,他担心让他下岗,让我来问问。”
“方案在制定之前我们是做过详细的分析调査的,对于这些情况都有具体的说明,矿上是不会置工伤于不顾的,尽可以放心。因工受伤的人是我们煤矿的功臣,没有他们就没有煤矿的今天,怎么能弃之不顾呢。”
“我问问,如果为了生计在其他地方找活干的呢?”
“每个人都有权选择自己的生活,如果你放弃了煤矿,还需要煤矿为你做什么吗?如果你不想放弃,那就要和煤矿一起共担风雨,共渡难关。”
“我也有问题。”
“我也想问问。”
僵持的局面改变了,刘爱琴左看右看,没机会插上话。
看大家的问题差不多了,陈双宝话锋一转:“但是,对于有些人,比如,靠人际关系长期不上班、上花班、泡病号,还在这里领着工资,吃着大家的血汗钱的在减员之列;自己在外面逍遥,捞外快户在人不在的人,也是这一次减员的重点对象,就是没有这次减员迟早也要把这些人清理出去。因为每一分钱都是天天上班的人吃苦流汗挣来的,这样的人都应该拿到自己的劳动所得,这就是这次减员的目的。”让陈双宝意外的是,话音刚落,响起一片掌声。这掌声让刘爱琴母女心里不舒服。
闹也没闹成,话也没说上,娘儿俩跟着大伙儿灰溜溜的回去了。
都说矿工家属胡搅蛮缠难答对,弄不好好会一哭二闹三上吊,更有甚者,在矿长办公室喝药,割腕的,拿刀威胁的,把矿长堵在办公室,连厕所都不让去的,陈双宝没少听说过,可尽管他有心里准备,今天的阵势还是让他捏了一把汗。
能让这些人满意地散去,陈双宝长出了一口气,看来矿工家属也不是不通情达理的。
他有了点儿小小的得意,回想着刚才爱国妈和大姐的态度,突然想起住院的朱子彤,自从把她送去医院,一次都没去看过。风言风语,陈双宝可不放在眼里,难道只有爱国在,她才可以得到关怀,爱国不在了,都得离她远点儿?正因为爱国的离去,她才更应该得到大家的关怀和爱护。这几天发生的事儿太多了,陈双宝为自己不能及时地照看朱子彤而内疚,想想真该去看看她了。
看病人,买什么呢?朱子彤这个不算是流产吧?他在商店里转来转去,又不好意思问店员,最后还是胡乱地买了几样东西。
“出院了!”在病房门口,还没等他敲门,就听见后面有人说话,回头一看是张小雨。“什么时候出的?”
“都两天了。”就在这时,张小雨的后面又来了两个人,正是爱国妈和刘爱琴。
在陈双宝那儿碰了一鼻子的灰,娘儿俩就商量着来找朱子彤。
“如果子彤那孩子是陈双宝的,再会说我也饶不了他。”
“让他身败名裂,让他在二道沟待不下去。”
刘爱琴一想到刚才陈双宝那些话好像是故意说给她听的,就恨得咬牙切齿的。
怎么就那么巧?陈双宝胆子也太大了,还敢来看朱子彤?爱国妈一眼就看见陈双宝提的塑料袋里装着的营养品,“你还来看?你也太不把我们老刘家放在眼里了吧?”
“我只是来看看子彤。”
“子彤?是你叫的吗?什么狗屁矿长,在人前话说的叭叭的,背地里竟干见不得人的勾当。”
“我怎么了?”
“别装,你都把朱子彤接到家里去了,你还装什么?孩子都有了,你还装什么?”
“你这是什么意思?孩子和我有什么关系?”这娘儿俩嗓门大,安静的医院走廊里一下子围过来很多人,人越多这娘儿俩越来劲儿。
“就和你有关系,我们家爱国不能生育,你说子彤怀孕了,她又住到你们家,不是你的又是谁的?”刘爱琴的想象力真的很丰富。
“胡说八道,简直不可理喻。”陈双宝气急了。
听话听音,周围的人一听,这是怎么回事?人们指指点点,议论声四起。陈双宝被围在中间,弄得他左也不是右也不是。
“这样的事儿还有脸拿出来说?”张小雨忍不住了,“本来我是不想说的,可你们也太过分了,子彤和爱国哥结婚的时候,你们就知道爱国哥怎么回事儿,你们隐瞒了,你们知道子彤为什么和爱国哥结婚的吗?本来她是不同意的,可无意间听到了,知道了爱国哥因为受伤将会影响生育,她才嫁给爱国哥,你们想想,你们都做了些什么?为了怀上孩子,子彤从结婚开始就到处寻医问药,市里,省里,跑了多少地方,你们还以为子彤不知道,还以为把她蒙在鼓里呢?为了这个孩子,她费了多少心?这孩子已经四个多月了,你们自己算算吧,你们怎么对人家的?有谁关心过?”张小雨一口气儿说完,周围的议论声又起,这一回,倒是刘家母女没了脸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