多年以后,张兴华还是会不厌其烦的回忆起这件事情,因为他那平凡的人生中,唯有此事使他觉得有别于人。他坐在村口那棵歪脖子柳树下面,对着一群总角少年讲述着这件异事,他轻仰头颈,在记忆中搜刮着每一处细节,生怕会漏掉什么。年老使得他的大脑严重退化,事件的大部分已经记不清楚了,每次讲述的版本也都略有差别,那些听他说话的孩子们刚开始时还饶有兴趣,之后听他丢三落四,就不大信他的话了,其中一两个淘气的便直接道:“你上次还讲说是如此如此,怎么这次就又变了?”张兴华摸着自己的白胡子道:“我上次这么说了吗?不过这样倒是合理一些。”说的那些孩子都嗤之以鼻,觉得他在扯谎,渐渐地也就没人再愿意听了。孩子们一哄而散之后,张兴华还是倚着那棵柳树坐着,并不准备离开,寒风吹来,他的白发随风而散,孤独且萧索,那棵柳树正和他一样,在这寂天寞地间孤苦无依。
一个衣衫褴褛的少年站一旁听他说故事,尽管寒风瑟瑟,但孩子们跑走后他并没有跟着离开,而是瑟缩着身子站在那里发呆。张兴华看见了他,向他招招手道:“好孩子,你过来,我这里还有半个饼,你如果饿了,就拿去吃吧。”他说着当真从怀中摸出半个饼来,伸手远远的朝那褴褛少年递着。那少年听着他的故事出神,虽然不知道是真是假,但至少暂时抑制住了饥火,这时候被他掌中拿着的饼把腹中的饥火又勾了出来,想起自己大半天没吃东西,不禁在那里吞咽口水。
张兴华看着他的样子又道:“好孩子,你怕什么,来,快过来,这寒冬腊月的,要没有这半个饼,你可撑不到明天。”那少年确实饿的很了,于是慢慢地挨过去,伸手接过张兴华手中的饼,刚要张嘴咬时,看时却已风干,硬邦邦的像段干木一样,早已难以下咽,但那一股似有若无的饼香微嗅,勾摄着他肚子里的馋虫,他便不管不顾,狼吞虎咽的大嚼了起来。张兴华露出了一丝笑容,道:“好孩子,你慢点,别噎着了。如今世道人心不古,才叫你这么一个孩子饿着。你吃过这饼,就找个大城市讨生活去吧,在那样的地方,人们富裕,你要活下去还容易些。”
那少年忽然停下问道:“我吃了你的饼,你还有的吃吗?”张兴华道:“我今天中午吃的很饱,现在一点不饿。”那少年狐疑的看着他,他见他在这里坐了一天也没有离开,哪里吃过什么,可是也没想那么多,便把手中的饼全部吃光了。吃完之后觉得喉中干涩,可身边没水,也没有什么办法,好在他早就习以为常,问张兴华道:“这天气怕是要下雪了,你还不回家吗?”张兴华看看天色叹气道:“我一会儿便走,你快离开吧,你这么一个孩子四处流浪,这冬天可怎么过呢!”那少年想他送了自己半块饼,何不谢他一回,将他送回家里,也算偿还了他的人情,便道:“你住在哪里,我送你回去,天气越来越冷了,再不回去,一会儿下将起雪来,你便走不回去了。”张兴华道:“好孩子,那你扶我起来。”那少年上前扶他,张兴华坐了一天,双腿早已冻得僵了,站不起来。张兴华道:“我站不起来,好孩子,你自己走了吧,不用管我了。”那少年没有说话,跪在地上给张兴华揉腿,待他那腿稍有温度,这才又去扶他。这回张兴华好容易站了起来,可还是走不了路,那少年见他如此,便道:“我背着你,你告诉我你家是在哪里。”张兴华挤出一丝笑容道:“好孩子,那怎么行,我这一把老骨头压到你的身上,你一个孩子怎背得动。”那少年不想张兴华是在疼惜他,以为张兴华这么说是瞧他人小,不服气道:“我前几天在王村儿偷了人家半袋苞米都跑得飞快,背你也没什么问题。”张兴华听后哈哈大笑道:“那好吧,如此有劳了。”那少年兴冲冲的将他背起,按着张兴华的指点,当真不畏辛苦的将张兴华背了回去。
二人停在一处残破的老房子前面,四壁通风,抬头见天,那少年便迟疑着没有进去。张兴华道:“怎么了,干吗不进去?”那少年狐疑道:“你当真是住在这里吗?”张兴华道:“先就歇在这里吧,挡过了今夜的风雪再说。”那少年无法,只得进去。见里面无个坐卧之处,便将张兴华放在了一团枯草之上,想到他腿脚不便,住在这里恐怕是要冻死。本以为他有暖屋草舍,谁想竟是这么个所在,反正自己也要找住的地方,所幸就宿在这里。想好之后,那少年便道:“我去找些柴来生个火堆,这里太冷了。”张兴华点点头道:“你去吧,我要歇歇了。”说完便闭起了眼睛。那少年在附近拾了一些干柴之后,回来见张兴华还在睡觉,便自己生起火来。
火生好后,他借着那跳跃的火苗烤火,天渐渐地暗了下去,张兴华不知什么时候坐了起来,道:“好孩子,将我移到火边,我身上冷得很。”那少年问了一句“你醒了”,便走将过去将他移到火边。张兴华道:“好孩子,你怎么还没有走呢?”那少年道:“这雪怕是要下在夜里,我借你这地方暂避一夜,明早好走。”张兴华道:“这样也好,天都暗了,走也走不了多远。”那少年道:“嗯。”张兴华道:“好孩子,你叫什么名字?”那少年道:“我叫俨云峰。”张兴华道:“俨云峰?你一个小叫花子怎么叫这么个雅名儿?”俨云峰道:“我也不知道,我记事起就是这个名字了。”张兴华道:“想来你的父母是有学问的人,你从哪里来的?”俨云峰道:“我居无定所,四处漂泊,也不知道自己是从哪里来的。”张兴华道:“原来这样。”俨云峰还是好奇,问他道:“你真是住在这里吗?”张兴华道:“我是住这里。”俨云峰道:“这里很不像有人住过的样子。”张兴华道:“我在这里住了半辈子了,怎么没人住呢。”俨云峰道:“可是这样的地方怎么过得了冬呢?”张兴华道:“习惯了也就不觉得什么了。好孩子,你要往哪里去?”俨云峰道:“我也不知道去哪里的好。”张兴华道:“你明天趁早离了这里吧,这穷乡僻壤的没什么出路,别人都还吃不饱,怎么接济你呢。”俨云峰点点头道:“那也说的是。”
正说着突然下起雪来,张兴华透过屋顶窟窿看着飞雪道:“早走早好,这雪也不知要下到什么时候,今年冬天不要再被困在这里了。”俨云峰也望着外面,不过他没有注意飞雪,而是看着漆黑的夜空。无星无月,夜空像他那没有未来的人生,好久好久,他都没有说话,只听张兴华道:“早点睡吧,今夜会特别的漫长。”俨云峰不知道他此话何意,但也没有再问,便在火旁和衣睡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