惊心动魄的酒席终于散了场,高洋长长出了口气,四仰八叉地倒在官车上。
清风入耳,窗外传来常随的通禀,“大人,崔大人命人送来一卷清单,说猎鹰若要长得好,就要按这上面的方法饲养。”
“哪个崔?”猜想是崔季舒,崔暹怕是还没长出这八面玲珑的本事。
“是黄门侍郎崔季舒崔大人。”
接过短轴丢在一旁,起身吩咐道,“将本官存在醉香楼的那面琴取来,找个合适的时候回赠崔大人。就说本官甚是欣慰,难得这样一点小事都要烦劳他替本官费心。”
酒宴尚未结束,崔暹佯说要上茅厕,趁机追上方才支支吾吾的瞎子,打量四下无人将其拽进殿宇间的角落,“照实说——到底怎么回事?齐王果然是有福之人么?”
瞎子一个劲儿的摆手,撕扯了半天,才战战兢兢地回话到,“唉……大王灾祸将至,哪里有什么大福啊!”
“你是说……”心头一震,整个人像是散了架。
“立柱旁的那个才是人主,贵不可言,贵不可言呐!”
伽罗一行人马没日没夜的赶路,出了上党郡半日路程,远远看见驿道旁有一队人马在此接应。
突秃佳多了个心眼,下令众将士严阵以待,亲率几名士兵上前问话。听说是段韶的安排才暗暗将心放回了肚子里。
“段将军欲将我等安顿于何处?”突秃佳手按刀柄小心试探。
领兵的小将斯斯文文,不像绿林倒像个翰林。侧目看了看停在几步之外的马车,遂命人去牵马,一边走一边答话,“距晋阳城不远有座山,山北有一座“并州大寺”,享誉天下。将军曾在晋阳居住过一段时日,想必听说过。”
“哈哈哈,何止听说过,闲时我还去过呢。听闻那寺庙始建于永平年,与洛阳的白马寺天下齐名。”
小将不住的点头,难得一个外邦人对并州之事如数家珍,“当今圣上曾敕命昙鸾大师住持大寺,在此研习经文,弘扬佛法。此山中风景秀丽,草木清幽,尚有几间闲置的屋舍可供公主安养,我家将军以为那是个不可多得的好地方,前些日子已命人收拾停当,又安置了稳婆,请了两个小有名气的大夫。”
伽罗在车内许久没吭声,听了这话终于开了口,“多谢段将军体恤!都说这行伍中人粗枝大叶,想不到竟有段将军这般细心的人。”
小将上前半步,贴在窗边回话到,“公主不必客气。眼看就是一家人了,尚书大人所托之事,我家将军一定全力办好,不能让公主受了委屈。”
一家人?
伽罗小声嘀咕,不由想起高澄为了各种目的,曾极力促成高子进与段家妹子的亲事。难道……
压抑不住心底的怨恨,一把扯下装饰在马车四周的丝绦——
段家妹子就要过门了么?
一早订下的事,那夜与她惜别时,他竟没提一个字!
尚书府修葺一新,前庭后院张灯结彩,虽说是纳妾,可礼数上倒比迎娶正室更加繁杂,又因为新郎官而今身份显贵,婚礼的派场亦是空前的奢华。且不说一场婚礼要花多少银两,单道喜的礼单都翻得人手发麻。金的玉的多得堆成了山,奇的特的更叫人眼花缭乱。
李祖娥抱着猫儿枯坐一夜,思量着自己是不是该学婆母,把这正室的名分让出来。段家何等尊贵?段家兄妹的娘乃是娄夫人的亲姐姐,其父生前官至太尉,而今段韶亦是手握重兵,功勋卓著,她李祖娥何德何能再霸着这正妻之位?
薛怜奴如常服侍夫人梳洗更衣,脸上微微透出几分倦意,轻唤一声,带着两名婢女走了进来,“怜奴伺候姐姐梳洗。”停下脚步,仔细端详,“姐姐脸色这么差,莫不是病了?”
“无大碍,坐在这儿想事,一想就是一晚上。”
“因为那院的?”事实上,她也是一整夜睡不着。她妒忌,她恨!同为侧室,人家俨然比她高了几个位次。八抬大轿,一切规制形同正妻,除了没有夫人的名分,其他的有过之而无不及。
祖娥凄然一笑,故意避开敏感话题,“大人还睡着么?厨下可曾备了饭?”
撇了撇嘴角,颇有几分幸灾乐祸的意味,“朝中有要事,大人酒还没醒就被召去了东柏堂。”
“啊?”想了想,赶忙坐正令奴婢们抓紧更衣,“麻利些,我得去看看段家妹妹,安慰她几句。生就的金枝玉叶,新婚之夜独守一夜空房,指不定委屈成什么样子呢。”
不出李祖娥所料,自幼娇生惯养的段丽华哪里受过这般怠慢?
洞房花烛夜,好容易盼到新郎官进了屋,谁曾想竟喝得烂醉,才掀了盖头,人就倒在她脚下打起了呼噜。
这她都忍了!
命人将他抬上床,左看右看亦想不通母亲凭什么答应把她嫁给这个一身鳞疹,又嗜酒烂嫖的混账!往日见面时,还唤一声表妹表哥,新婚之夜竟一句话都没说。强压怒火只等他酒醒,他倒好,半夜里接到召唤,一骨碌爬起来就不见了人影。他究竟醉了没有?出门的时候竟看不出一丝醉态!亦或是不喜欢她?嫌她没有他以往的女人长得漂亮,才佯装醉酒……
怨愤之下,忍不住拿眼前人撒气,推桌子摔碗,专往跪地劝说的婢女脸上砸。
茶盏“咔嚓”一声落了地,扯断的珠子叽里咕噜地滚向来人脚边。
段丽华的目光从跨进房门的绣履,一点一点地往上看——
果然是天下第一美女!还没看着脸,就让她嫉妒得快要发疯了。以为对方是专程来看她笑话的,故而没什么好脸色,冷冷地白了对方一眼,这声“姐姐”她实在叫不出口。
“还不快把这一地的破烂儿收拾干净!”讲话的不是李祖娥,那缕柔软却透着几分跋扈的嗓音是从对方背后传来的。
段丽华微微侧目,蔑然瞟了一眼发号施令的女子,那楚楚可怜的小模样,哪个男人能不动心?若是没猜错,她就是打醉香楼里抬回来的那个贱货。出身倡门,长处自是不必多说。
“妹妹——”李祖娥陪着笑脸,好意安慰道,“子进公务繁忙,妹妹莫要见怪。等他回来,我定叫他来给妹妹赔不是。”
段丽华冷然轻嗤,“切,夫人的意思是,大人对你的话言听计从?”
“哪里话,妹妹误会了。”想不到对方会这般曲解。
“亦或是说,夫人乃结发之妻,可以直呼夫君名讳,我等身份卑微,只能称其‘大人’。”
“我不是这个意思,只是得知妹妹昨晚空等一夜,以为大人对不住妹妹,特地前来替妹妹宽心的。”
“是嘛,我还以为你是来给我添堵的呢……”
高洋出了东柏堂,仰望青空长出了口气。高澄昨夜接到段韶的私信,闾夫人已到了并州地界,不日将抵达晋阳。最终的住处,高澄倒只字未提,只是对他此次营救伽罗又令人护送至晋阳的做法大加赞赏。如此看来,眼下这门亲算是结对了,段表兄的只字片语在高澄心里有着非比寻常的分量。只是那段家表妹实非他爱慕的对象,此女中人姿色,性子却骄纵的了不得,普天之下也只有那郁久闾伽罗能与她媲美了。
也不知他那磨人的冤家此时怎么样了?
纸里终归包不住火,对方很快就会听说邺城方才落幕的盛大婚事。那晚故意隐瞒她,是怕吐露真相又会如往日一般落得个不欢而散的下场。又怕她大哭大闹要死要活,眼下木已成舟,即便她哭闹也无济于事了。
唉!得想个补救的办法,此时就算将他碎尸万段怕是也难解她心头之恨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