东柏堂设宴,众臣三两相约结伴前往。
崔暹下了车,远远瞥见人群之外交头接耳的杨愔和崔季叔,驻足观望了片刻,举步迎上前去。
“二位大人怎么不进去呀,这东柏堂外的风景当真这么好看么?”正了正衣冠,说笑着来到二人身边。
崔季叔看了看后知后觉的侄儿,并未答话,挑眉使了个眼色示意其看向角门外挣得面红耳赤的一群半大孩子,其中两人正是齐王的爱子,背过身的乃是世子高孝琬,迎面那个漂亮得不像人的正是那位庶出的公子高长恭。
高孝琬蛮横地推了兄弟一把,霸道地嚷嚷着:“你错了!就是你错了!”
高长恭隐忍地立在一边拒不认错,抿着花瓣似的嘴唇一声不吭。
“说!重说一次——就按我说的,大声说!”愈发盛气凌人。
将嘴唇闭得更紧,低垂的长睫下分明燃烧着熊熊怒火。
“跟我说——百尺高杆摧折,水底燃灯灯灭!”高孝琬气急败坏,照着对方的肩头狠狠给了两拳。
“是‘澄’,澄灭!”
崔暹双目圆睁,不由倒吸一口凉气,惊慌失措地望向脸色深沉的崔季叔,“叔父,这童谣……”
双眼半眯,眼角的皱纹仿佛更深了些,摇了摇头,幽幽叹了口气,“唉,不详之兆啊。”
杨愔倒是一脸云淡风轻,从容不迫地安慰道,“若是天意,岂人力所能逆转?若是居心叵测之人故意而为,大势人心所向,想来也翻不起什么大浪。我等宴后当面奏齐王,首当其冲乃防民之口,其后可令方士设法化解不祥。”说罢,作揖告辞,先一步跨进了东柏堂。
“叔父怎么看?”崔暹凑近半步,小声探问到。
颓然摇了摇头,唉叹道,“不日前,太史令李业兴密奏,宰辅星失位,我等处境已如危卵,只怕这栖身的苍柏当真要倒啊……”
将春安葬于娲皇宫后山,伽罗便在突秃佳的护送下直奔晋阳。
“回晋阳……真不知那‘呆子’是怎么想的,把咱们送到高澄手心里等死么?”突秃佳一路抱怨。
“我唯有回到晋阳,才能令高澄安心,他才会更加倚重高子进。”
“他就不怕高澄来拿你问罪?”以为这招棋太险了,搞不好会让伽罗赔上性命。
“暂时不会。高澄眼下正忙着谋朝篡位,无暇顾及此等小事。我在晋阳,便如他囊中之物,问罪不过是早晚的事,不急此一时。”挑起车帘,玩味一笑,“何况眼下还有那个琅琊公主,二人正打得火热,高澄若急匆匆回晋阳岂不得罪了他的心肝宝贝?”
“我怎么想都觉得此事不妥,你若有个三长两短,我该如何向可汗交代?”猎苑一场屠杀,始终心有余悸。南疆初定,高澄为人傲慢骄横,此时的柔然在对方心中早已不是当初的分量了。
“只因我腹内这孩儿身分存疑,回到晋阳后我亦不便居于霸府,段韶会替我物色一幽静的住处。高澄信不过高子进,却从不疑心他的段表兄。”
“可这孩子到底是谁的?你是真的不知道么?还是如高子进所说,是那竖子高澄的种?”
“不瞒叔父,这孩子的父亲正是高澄。”
“啊?你好糊涂啊!你怎么能留着这狼崽子,将来反过头来咬人么?”狠狠剜了对方一眼,“堂堂一国公主怎能长着一颗愚妇之心!不除之而后快,还保什么胎?”
“可她是个女孩儿……”根本不会对谁人构成威胁。
“如果有人弑杀了你的父亲,你会袖手旁观么?”颓然叹了口气,“听叔父一句,仇人的孩子绝不能留,哪怕是瓜熟蒂落,你也要亲手将她掐死!”
“叔父言重了。”脸色骤变,怨恨突秃佳不该说出这样的话来。
“你还要不要你的高子进了,你还想不想跟他在一起?”
“我想……我会尽力说服他……”明知对方不会接受,又像是在搪塞自己。
“他必定要斩草除根,断不会留下活口!”
东柏堂张灯结彩。
高洋厌倦了迎来送往的寒暄,浅尝了几杯佳酿,眼下的注意力都在拴在紫金架上的猎鹰身上。看众人推杯换盏,跟杨愔暗暗交换了眼色,转头同高归彦说笑道,“许是物极必反,而今对轻歌曼舞的兴致倒不如一只鸟儿。”
自诩知音,堆起一脸坏笑,“此处的歌姬舞妓岂能与大人平日里玩赏的相比?若论姿容,极美的都在大人府上,您自然提不起兴趣。”
“这鸟儿倒是不错,吩咐人照样弄几只来。”
“此事得容卑职一些时日,此乃西域番邦的贡品,非一般货色可比。”
“哦,是贡品吗?”后知后觉的点了点头,“怎么会在东柏堂呢?”
“许是赏赐。”小心答话,服了对方那副以假乱真的白痴样子。
“那我也得跟皇帝姐夫要一只。”
酒宴过半,歌舞撤了下去,只听哒哒哒哒的一串碎响,自大殿一旁的小门走进来一个拄棍的瞎子。身着上等绫罗,却怎么看都不像他自己的衣裳,险些撞上高洋身旁的立柱,摸索着转了个身,仿佛听到身边的呼吸,放肆地凑近半步细听,大惊失色,滑落了手中的竹杖,“砰”的一声跪在地上。
高归彦一头雾水,赶忙将人扶了起来,与高洋交换了眼色,牵着竹杖将人送进了厅堂。
“你就是那个能够断人祸福的瞎子?”代替高澄问话的正是崔暹。
“是,草民生于吴地,天生是个盲人,后因战乱流落到冀州。”
“当真有过人的本事?不会是蒙人的吧?”
“大人一试便知。”
高澄欣然一笑,看起来玩心颇重,对着立在不远处的苍头奴刘桃枝摆了摆手。对方阔步上前抱拳一拜,声如洪钟,“大王千秋无极!”
瞎子胸有成竹地点了点头,评说道,“此乃一奴人,前途富贵。”又听一名守门的殿卒进殿参拜,微微一笑,“此亦奴人,其后富贵却不小。”
“呵呵呵……”高澄环视四下,见高洋独立于群臣之外,起身摆了摆手。
高洋错愕一愣,指着鼻子确认对方是在叫自己。晃晃悠悠地穿过人群,叹了口气,半真半假地恐吓道,“我亦是生来就会断人吉凶,凡有人说出我不想听,不愿听的话,他就大祸临头了!”
瞎子“咣当”一声跪在地上,三叩九拜,嘴里大声念着,“此人当作人主,此乃人主也!”
高澄脸色骤变,眼中寒光烁烁仿佛决斗中的虎狼暗中盯着对手。见堂下鸦雀无声,释然换了笑脸,故作轻松,努力保持着一名王者应有的风度,“说,接着往下说,此人究竟是千夫之主,还是万民之主,亦或是——天下之主?”
杨愔抓住时机,冒死插话道,“瞎子,你听听,方才讲话的这位又是何人呐?”
“呃……”瞎子良久沉默,迟迟不肯答话。
“快说!”站在一旁的崔暹一把扯起瞎子的衣袖,使其面对高澄,趁机狠捏瞎子的手,“答不上来当心脑袋搬家!”
“亦是人主!亦是人主!呃……”俯身跪拜,全体投地,“人主……人主……至极之人主!”言不由衷,额前簌簌的冒着冷汗,伏在地上迟迟不敢抬头。
“哈哈哈,”高澄王心大悦,转身看了看陪坐一旁的元玉仪,对着酒宴上的众臣吹嘘道,“孤的家奴富贵了得,难道不是仰仗其主人吗?奴仆尚且富贵之极,何况本王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