晨光熹微,山间第一声鸟鸣带她逃离了恐怖而怪诞的梦境。伽罗失魂落魄地坐起身,望着林木间投射的微光,呼呼地喘着粗气。
耳边响起温柔的耳语,“时辰还早,公主再睡一会儿吧。”侍女颜玉光说着话,自不远处的窄榻上下了地,捧起茶盏来到她的身边。
失神远眺的目光拉回屋内,锁定侍候在榻前的女子,端详了许久,突然哼笑出声,“呵,他又娶了个女人,你不妒忌吗?”
颜玉光的脸色哗的一下红到了脖根,轰然跪伏在地,“奴婢不敢有非分之想!但求当牛做马,尽心侍候公主和大人。”
柳眉轻锁,睨了她许久,愤然别开目光,“女人呐,生就一颗七窍玲珑心,哪怕是一丁点儿不同,都瞒不住她。何必遮遮掩掩的?我知道你们之间一定有了什么。”
“公主……”瑟瑟发抖,低头将嘴唇咬得惨白,沉默了许久,终于伏在她脚下坦白道,“大人喝醉了……一直喊着公主的名字……我……我……我是自愿的……我……”斗胆坦白,“奴婢爱慕大人!公主要杀要罚,奴婢绝无二话,与大人无关,恳请公主不要责怪大人!”
恨自己太聪明,终于证实了之前的猜测,怨恨与委屈在身体里横冲直撞,找不到出口,忽而冲上鼻根,顶得人红了眼眶,顶得人阵阵头晕。虚弱地撑着前额怔了许久,死命地撕扯着绣被,憋得面红耳赤,突然“哇”的一声哭了出来。哭了一会儿,又断续收了声,狠狠抹了几把眼泪,抽噎道,“你不必替他开脱,他是怎样的性子我还不晓得么?纵然不是你,也会是别人,这不又娶了一个?你几时见他消停过?”
“公主息怒!奴婢有罪,恳请公主责罚!”蜷缩在地上,以为活不过今晚了。
“滚,”气若游丝,连大闹一番的力气都没有了,“滚回邺城去,好生伺候你的主子。告诉他,不必牵挂,全当我死了。”
“不——奴婢在此伺候公主,奴婢哪儿都不去——求公主饶了奴婢吧!”又惊又愧,砰砰地磕着响头。
“快滚!”用尽最后一丝气力大吼,整个人骤然瘫软下来,“我不想再看见你……滚——别逼我杀人!”艰难地吐出一口郁气,胸口像压着千斤大石,呼吸越发困难,“来人呐,把她拉出去!”
“公主——公主且听我一句劝,”颜玉光被两名士兵叉着臂膀向外拖,挣扎着劝说道,“哪个公卿贵胄府上不是乐妓无数,妻妾成群。公主出身王族,本该见多不怪才是,何苦同大人较这个劲?”
伽罗轰然坐起,柳眉悬挑,“我天生如此,眼里揉不得沙子!我承认自己善妒,你们口口声声说不在乎,拍拍胸口跟我又有什么不同?不就是个男人吗,有什么了不起?他不肯收敛性情,我亦不会委屈自己!”
突秃佳听到消息匆匆赶来,眼看着颜玉光被拖出房门,好言劝说道,“叫我看这奴婢说得在理,哪个英雄不风流,你这又是何必?”
扬手抹着眼泪,“他风流他的,打今儿起,我躲得远远的!”
“呵呵,”嘲讽干笑,“你若真舍得,还用得上这么几次三番,分了又合?”
轻抬泪眼,“这次,我是认真的。”忍着哽咽,幽幽叹了口气,“抛开他这放縱不羁的性子,他怕是容不得我腹内这孩子,就此分开,许是件好事。”
突秃佳认可地点了点头,“这话说到了点子上。长痛不如短痛,能借此了结倒好。带着娃儿回漠北,嫁个男人,往后敞敞亮亮地过日子,何苦在一棵树上吊死?”
眉心紧锁,转向窗外释然轻叹,“我本下不了这个决心,全因这孩子……我几次三番试探过他,他却一再装聋作哑,我遂知他心意已决,我说服不了他。只是气不过,他口口声声说在乎,却从不肯做出让步,我打心眼儿里怀疑他是否真的爱我?”
“既然如此,又何必在此久住?不如尽早上路,直奔漠北。”
“可……”嘴上明明说要与他老死不相往来,心里却还惦记着落雪时的约定,“他而今身处险境,多半是因我而起,我怎能在此时一走了之?”想了想,扶着榻沿儿站了起来,“只怕我这一走,他便乱了心思,杀不了高澄,枉自送命。”
“你有何打算?”
“待到秋凉尘埃落定时,京中有了消息,不论输赢成败,便是你我归国之日。”
“那个婢女要如何处置?”细皮嫩肉,死了太可惜。
“送回邺城。春死了,我不想有人再为了我们俩的业障送命。终归要分开,何必计较这些鸟事?”披了帛纱,起身步向门口,“这山里可有什么去处,屋里闷得慌,出去散散心。”
“有座并州大寺,皇家气派——”
摆手打断了叔父的话,“青灯古佛,平添几分凄凉,不去了,寻个有人情味儿的地方。”
“山下有几间农舍,门前随便摆了几张桌椅,供来往的香客歇息,想来也没什么特别的。”
挫败地叹了口气,像一只迷途的雁找不到可以栖身的地方。勉为其难地跨出门,轻声回应,“就那儿吧,去走走……”
才迎了新人进门,碍于段家人的情面,高洋犹豫再三,终于早早回了府。一进门就听说屋里的女人一言不合起了争执,李祖娥大哭了一场躲在屋里不肯见人,薛怜奴挨了嘴巴,哭闹着要跳井,硬被众人拦下方才作罢。
“这是唱得哪一出?”高洋抻着脖子往西跨院里看了一眼,郁闷地挠了挠头。
管事的附耳说道,“回大人的话,看似没什么要紧的。新夫人怕是因为新婚之夜被怠慢,生大人的气,迁怒于夫人,侧夫人好意说和几句,结果……唉!”陪着笑脸,看了看段丽华的房门,“想必大人过去说几句好话,哄哄就妥了。”
高洋点了点头,仿佛听进去了,转身就往李祖娥屋里走。
“哎,大人——”管事赶忙上前拦着,“大人要是先进了那屋,怕是又要惹出事端。”
“闪开!”敛眉斥令对方退下,没心没肺地说道,“本官在自己家还要看人的脸色,盘算着先进哪屋?”扬手敲了敲的门,无人回应,索性一脚踹开,气不打一处来,大声嚷嚷,“这么哭哭闹闹躲着不见,我是得罪了你么?”
李祖娥抹了把眼泪,哽咽着望了他片刻,忽然起身上前跪在他面前,“子进,我已想好了,这正房还是叫段家妹妹来做吧。”
对方善解人意,他却并不感激,火气“噌”的冲上头顶,“谁给你的胆子,替本官做主?越来越没规矩了!”
“不,子进,论及才德,祖娥自认不如段家妹妹。”脑袋发懵,心里话脱口而出,“我愿学婆母,主动让贤。”
眉心微微一紧,杀戮的暗影自眼底一闪而过,周遭的气息随着萧然沉肃的脸色渐渐凝固,侧目睨着对方,“是我听错了,还是你说错了
?”她还不明白么?郁久闾伽罗是两人之间不可言明的禁忌。
恍然察觉自己说走了嘴,慌忙解释道,“子进,你知道我不是那个意思。我只是想说,事有先例,我可以……”
愤然低斥,“别说了!”强吞一口郁气,努力收敛起盛怒的表情,“不要胡乱猜测我的心思,不管出了什么事,我都不会委屈你。你是我的妻,永远都是我的妻。”
伽罗呢?
如果有一天郁久闾伽罗走进这所官邸,你还会信守承诺么?李祖娥在心里拼命的喊,却无论如何都不敢问出口。怯怯地垂着眉,不发一语。
仿佛听到了她的心声,越发相信两夫妻是心意相通的。伸手将对方搀扶起来,柔声劝慰道,“好了,别再胡思乱想了,没有人能取代你。”释然抻了个懒腰,邪门地笑了起来,“别尽为些没影的事,耽误了眼前的日子,说不定秋凉的时候,我就不在了。”
“你要去哪儿?”茫然眨巴着眼睛。
“呵呵……”笑而不答。怪她后知后觉,全然体谅不到他今时今日的处境。
“你是说齐王?”恍惚明白了他的心思,惶恐地凑上前来,“人们都在传说齐王受禅后,你就是下一位齐王。”
“受禅之后,我就没用了。没用的东西,还留着做什么?大哥这个齐王当得太恣意了,他最清楚封一位‘齐王’意味着什么。不会有好事落在我头上,只会被削蕃,被流放。”更有可能,连性命都保不住。
怪自己帮不了他,反倒因为家里的一点小事添乱,“你们男人的事,我也不懂。只是那段家妹子,我实在想不出该与她如何相处?”
“凡事给段表兄留几分情面,余外的事,大可随心所欲。遇到躲不过的难题就往我身上推,只说是我的意思,我自会同她论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