土门淡淡挑眉,眼神混杂着意外与赞许,“或许今晚……今晚你就会见到我真实的样子。”两指轻轻滑过玉臂,坦诚相见才是相互了解的开始。
“我有了身孕,别打我的主意。”伽罗轻描淡写。
扳回别向一侧的俏脸,“我并不介意跟有了身孕的女人在一起。”亟待证明自己,他有绝对的自信。
“我可不是你帐下的女奴,处处顺着你的心意。”轻蔑地推开下巴上的手指。
双臂用力一夹,将她抱得更紧,“你会喜欢的。”
“你敢轻举妄动,当即一尸两命……”
含章堂外重甲重围,元善见孤坐堂下,四壁空空,连一个内侍和宫女都没有。东风拂动帘幔,伴着滴答回响的更漏声……
“齐王觐见!”
一声宣喝劈开压抑的沉寂。只见高澄蟒袍衮带步下生风,腰挎佩剑气势汹汹地跨进殿门,“陛下——”高澄脸色沉肃,草草一拜,假惺惺地挖苦道,”一别多日,臣夜夜忧心,想不到还能在此处与陛下相见。”
元善见冕冠吉服正襟危坐,打量着对方一言不发。
“臣为了江山社稷呕心沥血,自认上对得起陛下重托,下对得起亿万黎民。然陛下之所为,着实令臣寒心!”打开天窗说亮话,谁也别把谁当傻子,他才不信那些乱臣贼子的口供,说什么被挟持,他元善见分明就是主谋。
起身在御座前踱了几个来回,停下脚步,勉为其难地挤出一脸笑容装傻,“朕不明白,齐王所谓何事?”
高澄剑眉悬挑,扬起凌厉的目光质问道,“陛下何故造反?”咄咄逼人地登上玉阶,与天子并肩而立,“我父子殚精竭虑,于社稷有旷世之功,哪里对不住陛下?”
眉心紧紧纠结在一起,咬着牙根低斥道,“齐王有什么话不妨直说,不必转弯抹角的。”
“想必是这宫闱之中不清净,有人向陛下进了谗言,才使得陛下对臣生出这般的仇恨。”不顾君臣礼数,兀自坐了下来,“臣已派人清肃后宫,替陛下处置了那些居心叵测的嫔妃。”扬声招呼堂下,“来人呐——将人抬上来!”
护卫应声将几具盖了白布的尸首抬至殿外,一字排开,弓身退到一旁。
高澄打量元善见的脸色红一阵白一阵的,指着门外说道,“陛下不妨去看看,看看臣的处置可称陛下的心意?”
元善见紧攥着双拳,浑身剧烈颤抖,眼底闪动的泪光浸泡着猩红的血丝。憋着一口恶气沉默了许久,扬起低哑的嗓音,“自古以来,只听说臣子反叛君王,从没听说过君王反叛臣子的。造反的人究竟是谁?你自己想要造反,何必来指责朕?”仰天长叹,将几欲夺眶的泪水挡在眼底,镇定了片刻,凛然直视对方,“高澄!朕已将生死置之度外,何况嫔妃?你若要弑君篡逆尽管来吧,朕宁死也不会禅位于你!”
高澄顿觉所言唐突,更深知元善见性情刚烈,唯恐对方会万念俱灰一死了之,坏了改天换日的大事。慌忙收了威风,跪下来连连磕响头,假惺惺地哭诉道,“臣该死!臣罪该万死啊!臣并无逼迫陛下之意,只是听说后宫有人蛊惑陛下,令我君臣二人心生嫌隙。臣深知陛下宽仁,又恐陛下姑息,索性替陛下做主,杀佞妃,清君侧,肯请陛下息怒,陛下恕罪……”
邺都开了城门,终于恢复了通商。即日起,南来北往的客商手中皆多了一张告示。
“逸胡春的老板娘就要被正法了么?说是窝藏钦犯,要杀一儆百,开治罪番邦人的先例。”驿道上,头戴毡帽手拉骆驼的胡商一边走一边收起手里的告示。
“那白白嫩嫩的模样好似一娄油,就这么客死他乡,太可惜了!”跟班的伙计满心遐想,忍不住唉声叹气。
“看上她的人多了,怎么也轮不上你小子啊。那老板娘眼高于顶,纵有家资万贯也得不到她的芳心。”以草原诸国的审美而论,春“富庶的样貌”绝对算得上出众的美人。圆滚滚肉乎乎的才是夫家的荣耀,证明家境殷实,穿衣提鞋都有人伺候的。
“听说戒严那日住在她店里的客商都被下了大狱。怎么,那里面混进了钦犯么?”
“谁知道呢?只恨这大魏的官员心狠手辣,把个细皮嫩肉的女人吊在城门口示众……”
土门乔装成老者,牵着马儿跟在身后一路偷听,终于证实了消息的可信性。这已经是第四拨谈论“逸胡春”的路人了,还带来了更可怕的消息——春居然被人吊在城门口示众。那沉甸甸的分量,可怎么受得了?
伽罗侧坐在马上,揣度土门的心思埋怨道,“真可怜,全都是因为你!”
“是啊,我悔不该把一个垂死挣扎的‘废帝’带进她的客栈。”双目紧闭,暗自恼火,“我该一刀宰了他,亦或将他活埋在密道里……”
“天下没有卖后悔药的。你就这么看着她白白送死么?”
“不然呢?”心里明白,绕来绕去她还是想着高子进。
“呵呵,一名民女想来不足挂齿。”惋然叹息,“我只是没想到,堂堂伊利可汗竟是这般无情无义、贪生怕死之辈。”
“你真想看着我回去送死么?再一次被射成刺猬?”幻想着城头万箭齐发,他倒下……无比哀伤,这女人心里果然没有他。
“有我在,他们不敢!”
诧异回眸。
“你不是说了么,要学元善见把我挟做人质,眼下看来不失为一个好办法。”
“他们会放人么?”不以为然。
“会。”她坚信这又是高子进的鬼主意,他并不想杀那个老板娘,春不过是个诱饵,意在把东躲西藏的他们引出来。
高洋回到京中,酗酒无度,縱情声色,终日流连于青楼教坊,一如既往的荒唐。
“依大人的吩咐,兰改回来了。”春色无边,高德政左拥右抱,轻描淡写的禀报道。
高洋砌在脂粉堆里,将美人推至嘴边的酒一饮而尽,“找个机会,先把人弄进去……”
“听说大人又要填一房美眷,卑职正忙着筹备礼品。”扬手揽过攀上胸口的身子,恨不能将怀中的人儿揉碎了,“这次非比寻常,新人乃是段将军的妹子,这礼物得是双份的。”
“你怎么看?”
“能娶段家小姐乃是天大的福分呐,从此大人与段将军就是一家人了。”
“我也正是此意,京中有我,外面总要有人……”
高德政恋恋不舍地松开怀里的美人,拱袖一拜,“杨大人,崔大人说话就到了,大人尽兴,下官先行告退。”
摆了摆手,令其自便,继续同腻在身上的倡伎们说着诨话……
傍晚时,淋漓下起了春雨,小路越发泥泞,隔着朦胧的雨雾隐约望见城头摇摇欲坠的身影。
不曾准备雨具,马背上的一双人儿浑身上下都湿透了。土门清楚的感觉到怀里的女人在瑟瑟发抖,抱歉地一声叹息,“让你受了这么多苦,非我本意。等下还要将你挟做人质,忽然觉得自己混蛋透顶。”
“情非得已,我不会怪罪于你。”扬手抹去滚下芳颊的雨滴,“带着春走得越快越好,不放下我,尔等绝无机会离开大魏。”
“我不甘心……”只身一人,重兵重围,难免生出几分退意。
“留得青山在,他日或可卷土重来。丢了性命,于都斤山的臣民怎么办?我的父汗必定会看准时机追剿叛逆,你也不想他们重新沦为奴隶。”
“没那么容易,突厥还有室点密。”
“你就是突厥人心中的长生天,你就是他们心中的神狼。你若死了,必定人心离散,有权有势的贵族忙于自保,我柔然大军攻破于都金山只在旦夕间。”双手捧起坚实如铁的巨臂,“听我一句,带着她走吧!我不想再看你被乱箭所伤倒在血泊里。”泪水夺眶而出,混合着冷雨流过哽咽颤抖的鼻翼。
“不!带着这样的遗憾回去,比死还难受!”猛然将她拥在怀里,咬牙切齿地说道,“一个人返回于都斤山是天大的耻辱,我情愿抱着你一起死!”
“你要杀死我么?”浅笑,“除非你肯亲自动手,这里没有人会对我动武。”
“伽罗……”进退维谷,能够想到的结果似乎都不是他想要的。
“此时,纵然我愿意跟你走,你也不可能把我带走。那晚他说了什么?你一定当做玩笑听了。他说,要么把我分作三块,要么你们俩退出。这还不够明白么?”
满心烦乱,揉了揉胀痛的前额,“顾不了那么多了,先把春救下来再说。”
下了马,拔出短刀遏着女人咽喉,反复叮嘱,切不可胡乱动弹伤了自己。想了想,决定用另一只手扼住女人的咽喉,实则为了阻隔锋利的刀刃,确保万无一失。
双双走出树丛,冒雨移向护城河,高悬在城头上的春率先看到了他们,放声大喊,“你怎么还没走?快走啊!还回来干什么?”
城门开启,率兵走出来的人不是高洋,伽罗隐约有些印象,是那个名叫高归彦的。
“把公主放了,饶你不死!”高归彦“嚓啦”一声拔出宝剑,指着胆大包天的突厥人叫嚣道。身后撑伞的小使吓得打了个踉跄,后退一步慌忙闪回了原位。
“把城头的女人放下来,否则,我要她的命!”土门的五指猛一用力,佯作要掐死怀里的女人。
“有种你就杀了她,她一断气,你这挡箭牌可就没用了。”怒目相视,“到时候,你一样得死,还有城头上这个女人!”
“紧跟着要死的恐怕是大人您吧。”伽罗若有个三长两短,高子进不把他碎尸万段才怪,“照我说的做,把城头上的女人给我放下来!”
高归彦犹豫再三,又与身边的几名参将商量了几句,终于下令将春放了下来。几名士兵在下面接着,落地时还是轰然压倒了一片。
春一骨碌爬起身,狠狠抹了一把脸上的泥,捏了捏僵硬的双腿,拖着圆润的身子一瘸一拐地奔向土门,一边跑一边嚷嚷,“石重荣,我就知道没看错你!往后你就是做土匪我也跟着你去,这辈子我跟定你了!”
土门受宠若惊,满面通红地呵斥道,“还不快躲到背后去,这么咋咋唬唬地,当心一箭射死你!”
“你知道我现在有多开心,哪怕死了我也觉得值!”
“我可不想死!”狠狠剜了她一眼,令其躲到身后。
“他还是更爱你。”伽罗冷不防插了句嘴,“所以他把你藏在身后,而我做了他的挡箭牌。”
“你胡说什么?”土门怨伽罗信口开河,成心惹人家误会。
春双颊绯红,得意一笑,“我就知道他会喜欢我。就算他家里还有个母老虎,我也忍了。”
“哎呀,你能不能安静一会儿?”土门夹在两个女人中间集中不起精神,想不出眼下该往哪里藏身,心浮气躁地嘀咕道,“你们不觉得咱们得手的太容易了么?我恍惚觉得这是个圈套。”
伽罗释然叹了口气,“是不是圈套也已经钻进来了,还是想想接下来怎么办吧。只有一匹马,总得留下一个人……”